冯延巳祠集评


冯延巳祠集评

鹊踏枝
梅花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集评】
王鹏运云: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怳,义兼比兴。(《半塘丁稿?骛翁集》)
陈廷焯云: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己《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白雨斋词话》卷六)
吴梅云: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碟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诵之。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词学通论》第六章《概论》一)
陈秋帆云:愁苦哀伤之致动于中,蒿庵所谓“危苦烦乱,郁不自达,发于诗馀”者。(《阳春集笺》)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集评】
谭献云:此阕叙事。(《复堂词话》)。
陈廷焯云:冯正中《蝶恋花》云:“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可谓沉着痛快之极,然却是从沉郁顿挫来,浅人何足知之。(《白雨斋词话》卷六)
梁启超云:稼轩《摸鱼儿》起处从此脱胎,文前有文,如黄河伏流,莫穷其原。(《艺蘅馆词选》乙卷)
唐圭璋云:行云流水,不染纤尘。(《唐宋词简释》)


秋入蛮蕉风半裂。狼藉池溏,雨打疏荷折。绕砌蛩声芳草歇。愁肠学尽丁香结。 回首西南看晚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
【集评】
陈秋帆云:玩味其意,多凭吊凄怆之慨。(《阳春集笺》)


窗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浑无绪。檐际高桐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 屏上罗衣闲绣缕。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无寻处。

叵耐为人情太薄。几度思量,真拟浑抛却。新结同心香未落。怎生负得当初约。 休向尊前情索莫。手举金罍,凭仗深深酌。莫作等闲相斗作。与君保取长欢乐。
【集评】
丁寿田、丁亦飞云:词前半阕责人薄情,后半首乃转作强颜欢笑。“手举金罍,凭仗深深酌。”一种沉郁潦倒之神态可想见也。韦庄《菩萨蛮》“尊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情绪与此相似。最后“与君保取长欢乐”一语,悲在言外,尤为沉着。(《唐五代四大名家》)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 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烦恼韶光能几许?肠断魂销,看却春还去。只喜墙头灵鹊语。不知青鸟全相误。 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开眼新愁无问处。珠帘锦帐相思否?

霜落小园瑶草短。瘦叶和风,惆怅芳时换。懊恨年年秋不管。朦胧如梦空肠断。 独立荒池斜日岸。墙外遥山,隐隐连天汉。忽意当年歌舞伴。晚来双脸啼痕满。
【集评】
陈秋帆云:诸阕含思凄惋,似别有怀抱者。(《阳春集笺》)


芳草满园花满目。帘外微微,细雨笼庭竹。杨柳千条珠□ 。碧池波皱鸳鸯浴。 窈窕人家颜似玉。弦管泠泠,齐奏云和曲。公子欢筵犹未足。斜阳不用相催促。
【集评】
天羽居士云:兴会才情凑洽。(《续草堂诗馀》卷下)沈雄云:“碧池波绉鸳鸯浴”,冯延巳《碟恋花》语也,唐元宗极爱此一句,谓可当“细雨梦回”两句。(《古今词话词品》)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剑恨春山远。 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
【集评】
陈秋帆云:婉转绸缪,与温庭筠《菩萨蛮》、《更漏子》同一情致。(《阳春集笺》)
刘永济云:冯延巳曾两度作宰相,此词表面以欢会与惜别为言,其中实有得失之心,但一托之闺情,便觉缠绵宛转。……昔人论文,每以“言为心声”,似当表里如一。然苟作者艺术甚高,则必能为巧言以饰其伪,故读者必当联系作者之行为与时代背景,全面观察,而后可得其真象。盖巧伪之言,可以欺当世,不可以欺后世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丁寿田、丁亦飞云:“醉里不辞金盏满”及其前“偷整”二句,试想象其神态如何,不可等闲读过也。(《唐五代四大名家词》)

十一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集评】
谭献云:“行云”、“百草”、“千花”、“香车”、“双燕”,必有所托。(《复堂词话》)
况周颐云:元好问〈〈清平乐〉〉“飞来飞去双燕飞,消息知郎近远”用冯延巳“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句意。彼则未定其逢否,此则直以为知,唯消息远近未定,妙在能变化。(〈〈蕙风词话〉〉卷三)
王国维云;“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人间词话〉卷上)
陈秋帆云:“行云、百草、千花、双燕,必有所托。”按此词牢骚郁低之气,溢于言外,当作于周师南侵,江北失地,民怨丛生,避贤罢相之日。不然,何忧思之深也。后主之“一寸相思千万缕。人间没个安排处”与之同慨。身世之悲先后一辙。永叔之“双燕归来细雨中”、“梦断知何处”、“江天雪意云撩乱”,元献之“凭阑揔是销魂处”、“垂杨祗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等句,均由此脱化。北宋词人得《阳春》神髓,如此之类,不胜覼举。(《阳春集笺》)
刘永济云:此词因心中所思之人久出不归,遂疑其别有所欢,故曰:“乡车系在谁家树?”后半阕前三句,言消息不知;后二句,言愁思甚苦也。其中即有猜忌,又有留恋与希冀之意。其情感极其曲折,此张惠言所谓“忠爱缠绵”,能使其君信而弗疑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唐圭璋云:此首伤离念远,笔墨入化。句首以问起,问人去何处?“忘了”两句,言春将暮而人犹不归,怨之至,亦伤之至。“百草”两句,复作问语,问人牵系谁家,总以人不归来,故一问再问。换头,因见双燕,又和泪问燕可逢人,相思之深,怅望之切,并可知已。末两句,揭出愁思无已之情,即梦里亦无寻处,缠绵悱恻,一往情深。(《唐宋词简释》)

十二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琱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入秋千去。
【集评】
沈际飞云:末句参之“点点飞红雨”句,一若关情,一若不关情,而情思举荡漾无边。(《草堂诗余正集》卷一。[曾按]《草堂诗余》前集卷上録僧皎如晦《卜算子》[送春]云:“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毕竟年年用着来,何似休归去。  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风急桃花也似愁,点点飞红雨。”
又云:诗中一句连三字者,刘驾“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复有一句叠三字者,吴融“一声南雁已先红,槭槭凄凄叶叶同”。欧公“深深深”三字方驾刘吴。(同上)
毛稚黄云: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掂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入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欲浅而意欲入,又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坠恶境矣。此等一经掂出后便当扫去。(《古今词论》引《鸾情词话》) 徐釚云:欧阳修《蝶恋花》“春暮”词也,李易安酷爱其语,遂用作“庭院深深”调数阕。杨升庵云:“一句中连用三字者,如‘夜夜夜深闻子规’,又‘日日日斜空醉归’,又‘更更更漏月明中’,又‘树树树梢啼晓莺’,皆善用叠字也。”(《词苑丛谈》卷一)
张宗橚云:《南部新书》记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此阕结二语似本此。(《词林记事》卷四)
张惠言云:庭院深深,闺中既已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词选》卷一)
谭献云:宋刻玉翫,双层浮起,笔墨至此,能事几尽。(《复堂词话》)
孙麟趾云:何谓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西风残照,汉家陵阕”,皆以浑厚见长者也。词至浑,功候十分矣。(《词迳》)
陈庭焯云: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白雨斋词话》卷一)
王国维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人间词话〉卷上)
黄了翁云:首阕因杨柳烟多若帘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深以此,即下句“章台”不见亦以此。总以见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横风狂,即拟闭门而春已去矣。不见乱红之尽飞乎?语意如此。通首诋斥,看来必有所指。第词旨浓丽,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词。(〈〈蓼园词选〉〉)
丁寿田、丁亦飞云:冯公词忠爱缠绵,最喜作痴顽语。如“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开眼新愁无问处。珠帘锦帐相思否”;“懊恨年年秋不管”及本词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均此之类。俞平伯曰:“痴顽者,温柔敦厚之别名也。”(《唐五代四大名家词》)

十三
粉映墙头寒欲尽。宫漏长时,酒醒人犹困。一点春心无限恨。罗衣印满啼妆粉。 柳岸花飞寒食近。陌上行人,杳不传芳信。楼上重檐山隐隐。东风尽日吹蝉鬓。
【集评】
陈秋帆云:此阕多从温词中“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金雁一双飞。泪眼沾绣衣”、“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等句夺胎。(《阳春集笺》)

十四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惊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集评】
张惠言云:三词([曾按]指《词选》所录“几日行云”、“莫道闲情”及本首)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
谭献云:金碧山水,一片空蒙。此周氏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也。(《复堂词话》)
又评“满眼”句云:感。(同上)
又评“一霎”句云:境。(同上)
又评“浓睡”句云:人。(同上)
又评“惊残”句云:情。(同上)
陈庭焯云: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群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白雨斋词话》卷一)
又云: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同上)
又云;冯正中《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尚何疑于史梅溪耶?诗词不尽定人品,信矣。(同上书卷五)
唐圭璋云:镇日凄清,原无欢意,方期睡浓梦好,一晌贪欢,偏是莺语又惊残梦,其惆怅为何如耶?谭复堂评此词如“金碧山水,一片空蒙”,可谓善会消息矣。(〈唐宋词简释〉)

采桑子
中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阑只自知。 玉堂香暖珠帘卷,双燕来归。后约难期。肯信韶华得几时!

马嘶人语春风岸,芳草绵绵。杨柳桥边。落日高楼酒斾悬。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西风半夜帘栊冷,远梦初归。梦过金扉。花谢窗前夜合枝。 昭阳殿里新翻曲,未有人知。偷取笙吹。惊觉寒蛩到晓啼。

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 朦胧却向灯前卧,窗月徘徊。晓梦初回。一夜东风绽早梅。

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

画堂灯暖帘栊卷,禁漏丁丁。雨罢寒生。一夜西窗梦不成。 玉娥重起添香印,回倚孤屏。不语含情。水调何人吹笛声。

笙歌放散人归去,独宿红楼。月上云收。一半珠帘挂玉钩。 起来点检经由地,处处新愁。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洲。

昭阳记得神仙侣,独自承恩。水殿灯昏。罗幕轻寒夜正春。 如今别馆添萧索,满面啼痕。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
【集评】
刘永济云:此托宫怨之词也。前半阕言昔日之恩情,后半阕言今日之幽怨,末句猜疑嫉妒之语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微风帘幕清明近,花落春残。尊酒留欢。添尽罗衣怯夜寒。 愁颜恰似烧残烛,珠泪阑干。也欲高拌。争奈相逢情万般。

画堂昨夜愁无睡,风雨凄凄。林鹊争栖。落尽灯花鸡未啼。 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玉箸双垂。只是金笼鹦鹉知。
【集评】
孙人和云:此殆《诗?郑风?风雨》之思乎?“愁无寐”者,忧思难眠也;“风雨凄凄”
者,浊乱之世也;“林鹊争栖”者,小人当道也;“落尽灯花者”,国垂亡也;“鸡未啼”者,未见君子也;“年光往事如流水”者,前功尽弃也;“情迷”者,忠君之成也;“玉箸双垂”者,志未遂而悲伤也;“只是金鹦鹉知”者,国人末我知也。可谓自信而不疑矣。(《阳春集校证》)
陈秋帆云:温庭筠喜欢用金、玉等字,如“手里金鹦鹉”、“双双金鹧鸪”、“画屏金鹧鸪”、“绿檀金凤凰”、“玉钗头上风”、“玉钩褰翠幕”、“玉香炉”、“玉连环”之类,西昆习尚。《阳春》亦善用之。此阕“玉箸双垂”、“金笼鹦鹉”,即金、玉并用。此例集中屡见。

十一
寒蝉欲报三秋候,寂静幽斋。叶落闲阶。月透帘栊远梦回。 昭阳旧恨依前在,休说当时。玉笛才吹,满袖猩猩血又垂。
十二
洞房深夜笙歌散,帘幕重重。斜月朦胧。雨过残花落地红。 昔年无限伤心事,依旧东风。独倚梧桐。闲想闲思到晓钟。
十三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集评】
陈秋帆云:按诸阕情采足媲《花间》,然玩其词旨,流丽中有沉着气象,实轶过之。王静安所谓“冯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在《花间》范围之外”,不其然与!又按所作多得力于温,能随意隐括以入词,取“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句,演为“无语凭栏只自知”;取“停梭垂泪忆征人”句,演为“独背寒屏理旧眉”;取“翠钿金压脸。寂寞乡闺掩”句,演为“回倚孤屏。不语含情”;取“泪流玉箸千条”句,演为“玉箸双垂”;取“离别橹声空萧索”句,演为“如今孤馆空萧索”,浑无痕迹,是善于模仿者。(《阳春集笺》)
唐圭璋云:触景感怀,文字疏隽。(《唐宋词简释》)
十四
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度香风绿户开。 人间乐事知多少,且酹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

酒泉子
庭下花飞。月照妆楼春事晚。珠帘风,兰烛烬,怨空闺。 苕苕何处寄相思。玉箸零零肠断。屏帏深,更漏永,梦魂迷。

云散更深。堂上孤灯阶下月。早梅香,残雪白,夜沉沉。 阑边偷唱系瑶簪。前事总堪惆怅。寒风生,罗衣薄,万般心。

庭树霜凋。一夜愁人窗下睡,绣帏风,兰烛焰,梦遥遥。 金笼鹦鹉怨长宵。笼畔玉筝弦断,陇头云,桃源路,两魂消。

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归鸿飞,行人去,碧山边。 风微烟澹雨萧然。隔岸马嘶何处。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

春色融融。飞燕乍来莺未语。小桃寒,垂杨晚,玉楼空。 天长烟远恨重重。消息燕鸿归去。枕前灯,窗外月,闭朱栊。

深院空帏。廊下风帘惊宿燕,香印灰,兰烛小,觉来时。 月明人自捣寒衣。刚爱无端惆怅,阶前行,阑畔立,欲鸡啼。

临江仙(同前)
秣陵江上多离别,雨晴芳草烟深。路遥人去马嘶沉。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 隔江何处吹横笛?沙头惊起双禽。徘徊一晌几般心。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画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后,独自凭阑干。 夕阳千里连芳草,萋萋愁煞王孙。裴回飞尽碧天云。凤笙何处?明月照黄昏。

南园池馆花如雪,小塘春水涟漪。夕阳楼上绣帘垂。酒醒无寐□,独自倚阑时。 绿杨风静凝闲恨,千言万语黄鹂。旧欢前事杳难追。高唐暮雨,空只觉相思。

清平乐
深冬寒月。庭户凝霜雪。风雁过时魂断绝。塞管数声呜咽。 披衣独立披香。流苏乱结愁肠。往事总堪惆怅,前欢休要思量。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西园春早。夹径抽新草。冰散漪澜生碧沼。寒在梅花先老。 与君同饮金杯。饮余相取徘徊。次第小桃将发,轩车莫厌频来。
【集评】
丁寿田、丁亦飞云:昔贵显之家每于初春宴情友,俗称春酒。此词语淡而情意恳切,大有古诗风味。(《唐五代四大名家词》)

醉花间
独立阶前星又月。帘栊偏皎洁。霜树尽空枝,肠断丁香结。 夜深寒不彻,凝恨何曾歇。凭阑干欲折。两条玉箸为君垂,此宵情,谁共说?
【集评】
陈秋帆云:《阳春集》与《浣花词》和者多,此阕结句“此宵情,谁工说”,即与《浣花集》[应天长]“暗相思,无处说”同意。而与牛给事词亦有暗合者。如“肠断丁香结”、“两条玉箸为君垂”,与牛词[感恩多]“自从南浦别。愁见顶箱结”、“两条红粉泪。多少乡闺泪”情致绝相似。万红皮云:“冯此词与他作起结俱异。”(《阳春集笺》)

月落霜繁深院。洞房人正睡。桐树倚雕檐,金井临瑶砌。 晓风寒不啻。独立成憔悴。闲愁浑未已。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集评】
王国维云: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莹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人间词话》卷上)

林雀归栖撩乱语。阶前还日暮。屏掩画堂深,帘卷萧萧雨。 玉人何处去。鹊喜浑无据。双眉悉几许。漏声看却夜将阑,点寒灯,启绣户。

应天长
石城山下桃花绽。宿雨初收云未散。南去棹,北归雁。水阔天遥肠欲断。 倚楼情绪懒。惆怅春心无限。忍泪蒹葭风晚。欲归愁满面。

朱颜日日惊憔悴。多少离愁谁得会?人事改,空追悔。枕上夜长只如岁。 红绡三尺泪。双结解时心醉。魂梦万重云水。觉来还不睡。

石城花落江楼雨。云隔长洲兰芷暮。芳草岸,和烟雾。谁在绿杨深处住? 旧游时事故。岁晚离人何处?杳杳兰舟西去,魂归巫峡路。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肩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 枕前和泪语。惊觉玉笼鹦鹉。一夜万般情绪。朦胧天欲曙。

兰房一宿还归去。底死谩生留不住。枕前语。记得否?说尽从来两心素。同心牢记取。切莫等闲相许。后会不知何处。双栖人莫妒。

谒金门
圣明世。独折一枝丹桂。学着荷衣还可喜。春狂不啻□。 年少都来有?自古闲愁无际。满盏劝君休惜醉。 愿君千万岁。

杨柳陌。宝马嘶空无迹。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客。 梦觉巫山春色。醉眼花飞狼籍。起舞不辞无气力。爱君吹玉笛。
【集评】
夏承焘云: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词,但是言外之意,可能别有寄托,不单是写相思之情。……“起舞不辞无气力”两句,极写她对他的爱慕,造句十分雅健。这两句可能是寄托“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是士大夫阶层的感情。词到南唐一般文人手中,就多多少少表现一些士大夫的思想感情,这就超出于《花间词》的艳科绮语。冯延巳这首词正是一个例子。(《唐宋词欣赏》)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掿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集评】
李易安云:五代干戈,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上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绉一江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李清照集?词论》)
马令云 :元宗乐府辞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员宗悦。(《南唐书》卷二十一)
陈霆云:[秋晚曲]寄《谒金门》,刘伯温作也。首云:“风袅袅,吹绿一庭秋草。”为语亦佳。然即“风乍起,吹绉一江春水”格耳。以二言细较,刘公当退避一舍。(《渚山堂词话》卷一)
王世贞云:《花间》犹伤促碎,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风乍起,吹绉一江春水’关卿何事”与“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此语不可闻邻国,然是词林本色佳话。“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意似祖述之,而句小不逮,然亦佳。(《翕州弇州山人词评》)
李廷机云:“千回览镜千回泪,一度凭栏一度愁。”亦此意。(〈草堂诗馀评林〉卷二)
沈际飞云:起语与前词同一况味。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泽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草堂诗馀正集》卷一)
茅暎云:此词亦平耳,不知何以得名。(《词的》)
贺裳云:“无凭谙鹊语,犹觉暂心宽。”韩偓语也。冯延巳去偓不多时,用其语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虽窃其意,而语加蕴藉。(《皱水轩词筌》)
刘永济云:相传中主李璟见冯此词问曰“‘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对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中主乃悦。此事昔人以为南唐君臣以词相戏,不知乃中主疑冯词首句议讥其政务措施,纷纭不安,故责问与之何干。冯词首句,无端以风吹池绉引起,本有讥意,因中主已觉,故引中主所作闺情词中佳句,而自称不如,以为掩饰。意遗我亦作闺情词,但不及陛下所作之佳耳。二人之言,针锋相对,非戏谑也。试以史称冯作相时,不满于“人主躬亲庶务,宰相备位”之语证之,二人言外所指之意,自然分明。此虽词家故事,而吾人读词之法亦可于此得之。盖讽刺之作,往往意在言外,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也。但必须先明了作者之地位、行为及其时代背景之后,方能证明其言外之意,否则必同于猜谜矣。此其一。又词中言外之意,止于一二句,不可以全首句句比附来说,否则必然牵强附会失作者原意。此其唐五二。(《代两宋词简析》)

虞美人
画堂新霁情萧索。深夜垂珠箔。洞房人睡月婵娟。梧桐双影上朱轩。立阶前。 高楼何处连宵宴。塞管吹幽怨。一声已断别离心。旧欢抛弃杳难寻。恨 沉沉。
【集评】
陈秋帆云:“旧欢抛弃杳难寻”与《临江仙》“前事杳难追”同一感喟。(《阳春集笺》)

碧波帘幕垂朱户。帘下莺莺语。薄罗依旧泣青春。野花芳草逐年新。事难论。 凤笙何处高楼月。幽怨凭谁说!须臾残照上梧桐。一时弹泪与东风。恨重重。
【集评】
陈秋帆云:此阕似别有悲凉滋味。《阳春》类此者多,蒿庵所谓“《黍离》、《麦秀》,周遗所伤;美人香草,楚累所托”者,非与?(《阳春集笺》)

玉钩弯柱调鹦鹉,宛转留春语。云屏冷落画堂空,薄晚春寒无奈,落花风。 搴帘燕子低飞去,拂镜尘鸾舞。不知今夜月眉弯,谁佩同心双结,倚阑干?
【集评】
刘永济云:此亦妒词也,而托之闺情。上半阕言所居之凄寂,下半阕以帘燕、镜鸾,形其孤单。末二句则猜疑之词也。(《代两宋词简析》) 四
春山拂拂横秋水,掩映遥相对。只知长坐碧窗期,谁信东风吹散,绿霞飞? 银屏梦与飞惊远,只有珠帘卷。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
舞春风
严妆才罢怨春风.粉墙画壁宋家东。蕙兰有恨枝犹绿,桃李无言花自红。燕燕巢时帘幕卷,莺莺啼处凤楼空。少年薄幸知何处?每夜归来春梦中。
归国谣
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 离人数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春艳艳。江上晚山三四点。柳丝如翦花如染。 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燕脂脸。
【集评】
陈秋帆云:“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与韦庄“恨沉沉。泪界莲思两线红”同一风韵,较后主“多少泪。断脸复横颐”为隽。(《阳春集笺》)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 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集评】
马令云:冯延巳着《乐章集》百余阕,其《鹤冲天》词云:“晓日坠(下略)。”又《归国遥》词云:“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总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见称于世。(《南唐书》卷二十一)

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化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集评】
王国维云: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人间词话》卷上)
陈秋帆云:按“细雨湿流光”,昔人多激赏之,周方泉、王荆公均极赞其妙。余谓冯此语,实本温庭筠《荷叶杯》“细雨湿愁红”、皇甫松《怨回纥》“江路湿红蕉”而来。又陈鹄《耆旧续闻》称“赵彦端《谒金门》波底夕阳红湿”,盖用“细雨湿流光”与“一帘疏雨湿春愁”之“湿”云云。“一帘疏雨”孙光宪《浣溪沙》词。词人善用“湿”字,《阳春》则承前起后耳。(《阳春集笺》)
刘永济云:此亦托闺情以自抒己怨望之情。观“烟锁”句,所谓“无限事”,所谓“茫茫”,言外必有具体事在,特未明言耳。“鸾镜”指朝朝,“鸳衾”指夜夜,此言朝朝夜夜思之断肠也。后半阕即就闺思描写怨望之情事,“扬花满绣床”,是一片迷离景象,与“悠扬”之“魂梦”正相合,亦即前半“茫茫”二字之意,总之皆写心情之纷纭复杂也。末句则无可奈何之词,写得幽怨动人,与和凝、欧阳炯辈之纯作艳情词不同,不可并论。(《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细雨泣秋风。金凤花残满地红。闲蹙黛眉慵不语,情绪。寂寞相思知几许。玉枕拥孤衾。挹恨还同岁月深。帘卷曲房谁共醉?憔悴,!惆怅秦楼弹粉泪。

长命女(亦作《薄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集评】
吴曾云: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缕》云(词略)其后有以其词意改为《雨中花》云:“我有五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得长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味冯公之词,典雅丰容,虽置古乐府,可以无愧。一遭俗子窜易,不惟句意重复,而鄙恶甚矣。(《能改斋漫录》卷十七)

喜迁莺
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吹烬闭朱栊。人语隔屏风。 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

露蒙蒙,风淅淅,杨柳带疏烟。飘飘轻絮满南园,墙下草芊绵。 燕初飞,莺已老。拂面春风长好。相逢携酒且高歌,人生得几何。

芳草渡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集评】
沈际飞云:悲促之音象《花间》《三字令》。(《草堂诗余别集》卷一)

更漏子
金剪刀,青丝发。香墨蛮笺亲札。和粉泪,一时封。此情千万重。 垂蓬鬓。尘青镜,已分今生薄命!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

秋水平,黄叶晚。落日渡头云散。抬朱箔,挂金钩。暮潮人倚楼。 欢娱地。思前事。歌罢不胜沉醉。消息远,梦魂狂。酒醒空断肠。

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 搴罗幕。凭朱阁。不独堪悲寥落。月东出,雁南飞,谁家夜捣衣。

雁孤飞,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瑶草短,菊花残。萧条渐向寒。 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星移后,月圆时。风摇夜合枝。

夜初长,人近别。梦断一窗残月。鹦鹉睡,蟪蛄鸣。西风寒未成。 红蜡烛。半棋局。床上画屏山绿。搴绣幌,倚瑶琴。前欢泪满襟。
【集评】
陈秋帆云:诸阕多凄楚之音,亦似别有寄托者。(《阳春集笺》)

抛球乐
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秋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逐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重草烟轻。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长醉里听。款举金觥劝,谁是当年最有情?

梅落新春入后庭。眼前风物可无情?曲池波晚冰还合,芳草迎船绿未成。且上高楼望,相共凭栏看月生。

年少王孙有俊才。登高欢醉夜忘回。歌阑赏尽珊瑚树,情厚重斟琥珀杯。但愿千千岁,金菊年年秋解开。

霜积秋山万树红。倚帘楼上挂朱栊。白云天远重重恨,黄草烟深淅淅风。仿佛《梁州曲》,吹在谁家玉笛中?
【集评】
陈秋帆云:“吹在谁家玉笛中”,似本皇甫孙《杨柳枝》‘如今柳向空城绿,玉笛何人更把吹“脱化而成。(《阳春集笺》)


莫怨登高白玉杯。茱萸微绽菊花开。池塘水冷鸳鸯起,帘幕烟寒翡翠来。重待烧红烛,留取笙歌莫放回。

尽日登高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一钩冷雾悬珠箔,满面西风凭玉阑。归去须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

坐对高楼千万山。雁飞秋色满阑干。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咫尺人千里,犹忆笙歌昨夜欢。
【集评】
陈廷焯云:“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冯正中《抛绣球》词也,拗一字,更觉宫商一片,知音者原不拘于调。(《白雨斋词话》卷七)

鹤冲天

晓月坠,宿云披。银烛锦屏帏。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 春态浅。来双燕。红日初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集评】
沈际飞云:句新。(《草堂诗余别集》卷一)
陈秋帆云:周介存以毛嫱、西施评温韦词,飞卿严妆,端己淡妆。余谓《阳春》淡妆也,然类此诸阕,又是严妆。延巳洵淡妆浓抹,无施不宜矣。(《阳春集笺》)

醉桃源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
【集评】
沈际飞云:景物闲远。(《草堂诗余别集》卷一)
黄了翁云:按是人是物,无非化日舒长之景,望而知治世之音,词家胜象。(《蓼园词选》)


角声吹断陇梅枝。孤窗月影低。塞鸿无限欲惊飞,城乌休夜啼。 寻断梦,掩香闺,行人去路迷。门前杨柳绿阴齐。何时闻马嘶?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林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春睡觉,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菩萨蛮

金波远逐行人去。疏星时作银河渡。花影卧秋千。更长人不瞑。 玉筝弹未彻。凤髻鸾钗脱。忆梦翠蛾低。微风凉绣衣。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 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集评】
陈廷焯云: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 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白雨斋词话》卷一)

梅花吹入谁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欹枕不成眠。关山人未还。 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帘。
【集评】
天羽居士云;搭来无不妙。
吾云:情景前后映带,回环往复,情致宛转,不胜寂寥。

回廊远砌生秋草。梦魂千里青门道。鹦鹉怨长更。碧笼金锁横。 罗帏中夜起。霜月清如水。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
吾云:怨旷怅惘之极,终夜难眠。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吾云:“女为悦己者容”,然“杨花梦”亦难成,况“天涯远”!其间不知有多少期待。又“和泪试严妆”,真个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实属无奈。
王国维云: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与?(《人间词话》卷上)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人远。花叶脱霜红。流莺残月中。 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消香。梦随寒漏长。
吾云:岁晚忆人,情义绵长,用心良苦。

沉沉朱户横金锁。纱窗月影随花过。烛泪欲阑干。落梅生晚寒。 宝钗横翠凤。千里香屏梦。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
吾云:“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忆及往日的得意盛情皆已如岁月光景般,荒凉不堪,极凄婉之致。

欹鬟堕髻摇双桨。采莲晚出清江上。顾影约流萍,楚歌娇未成。 相逢颦翠黛,笑把珠珰解。家住柳阴中。画桥东复东。
吾云:此词描画男女于清江上邂逅初会,私定百年之事。宛如江南民歌,清新流畅。
王国维云:正中词《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为煊赫。吾云:王氏所谓“煊赫”者,盖指其词明丽动人与?

浣溪沙
春到青门柳色黄。一梢红杏出低墙。莺窗人起未梳妆。 绣帐已阑离别梦,玉炉空袅寂寥香。闺中红日奈何长。

醉忆春山独倚楼。远山回合暮云收。波间隐隐认归舟。 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晕。登临不惜更沾衣。

相见欢
晓窗梦到昭华。阿琼家。欹枕残妆一朵,卧枝花。 情极处。却无语。玉钗斜。翠阁银屏回首,已天涯。
三台令
春色,春色,依旧青门紫陌。日斜柳暗花蔫。醉卧谁家少年?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

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长夜,长夜,梦到庭花阴下。

南浦,南浦,翠鬓离人何处?当时携手高楼。依旧楼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
【集评】
陈秋帆云:情至文生,缠绵流露,延巳词实多类是。(〈阳春集笺〉)
唐圭璋云:此首怀人词。……末句即流水而抒其情,语极沉着。其后小晏云“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李清照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稼轩云“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皆与此意相合。(〈唐宋词简释〉)

点绛唇
荫绿围红,梦琼家在桃源住。画桥当路。临水双朱户。 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

上行杯
落梅着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吾云:此词当为暮春时欢娱情景之美好回忆。
:王国维云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边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人间词话》卷上)

贺圣朝
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 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吾云:其间娇羞之态可掬,风情荡漾。勾人魂魄。

如梦令
尘拂玉台鸾镜,凤髻不堪重整。绡帐泣流苏,愁掩玉屏人静。多病,多病,自是行云无定。

忆秦娥
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外芭蕉灯下客。 除非魂梦到乡国,免被关山隔。忆忆,一句枕前争忘得。
吾云:写得情义缠绵,以往情深。

忆江南
去岁迎春楼上月。正是西窗,夜凉时节。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香薄见天真。
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今宵帘幕飏花阴,空馀枕泪独伤心。

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
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别。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

思越人
洒醒情怀恶。金缕褪、玉肌如削。寒食过却。海棠零落。 乍倚遍、阑干烟澹薄。翠幕帘栊笼画阁。春睡着。觉来失、秋千期约。
长相思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集评】
李廷机云:梦多见稀,正是闺中之语;“相逢知几时”,又发相思之意。(《草堂诗余评林卷二》)又云:值此春光满目,而怀人会晤难期,不能不戚戚也。
沈际飞云:哀而不伤。(〈草堂诗余正集〉卷一)

莫思归
花满名园酒满觞。且开笑口对秾芳。秋千风暖鸾钗亸,绮陌春深翠袖香。莫惜黄金贵,日日须教贳酒尝。

金错刀
日融融,草芊芊。黄莺求友啼林前。柳条袅袅拕金线,花蕊茸茸簇锦毡。
鸠逐妇,燕穿帘。狂蜂浪蝶相翩翩。春光堪赏还堪玩,恼煞东风误
少年。

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
歌宛转,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只销几觉懵胜睡,身外功名任
有无。
【集评】
刘永济云:正中本功名之士,而故为此放任旷荡之言;本多猜忌,而曰“鸥鹭何猜”;本于国政无所措施,而曰“麒麟欲画时无偶”;本贪禄位,而曰“身外功名任有无”。如只读其词,必为所欺。故孟子论诵诗读书者当知人论世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集评】
王国维云: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末为伤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人间词话》卷上)

寿山曲
铜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催启五门金锁,独垂三殿帘栊。阶前御柳摇绿,仗下宫花散红。鸳瓦数行晓日,鸾旗百尺春风。侍臣舞蹈重拜,圣寿南山永同。
【集评】
陈秋帆云:《蓉城集》云:“‘宫瓦数行晓日,龙旗百尺春风。’殊有元和气象。《阳春词》尚饶蕴耤,堪与李氏齐驱。”按:此语亦见《十国春秋》。(《阳春集笺》)
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早是夜长人不寝,数声和月到帘栊。
【集评】
天羽居士云:词名《捣练》,即咏捣练本意,以秋闺概之,唐词本体。(《续草堂诗余》卷上)又云:一事五句,繋人肠肚无限。(同上)
又云;张说“只知抱杵捣秋砧,不知高堂已无月”,“和月”尤妙。(同上)
贺裳云:李重光“深院静”小令,升庵曰:“词名《捣练》,即咏捣练也。”复有“云鬓乱”一篇,其调亦同,众刻无异。尝见一旧本,则系《鹧鸪天》。而词之前,各有半阕。其“云鬓乱”一阕云。(略)其“深院静”一阕云:“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还在别离中。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寒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增前四语,觉神采加倍。(《皱水轩词筌》)
唐圭璋云;庭愈空,砧愈响,长夜迢迢,人自难眠,其中心之悲哀,亦可揣知。“无奈”二字,曲笔迳转,贯下十二字四层含意。夜既长,人又不寐,而砧声、月影,复并赴目前,此境凄迷,此情难堪矣。杨升庵谓此乃《鹧鸪天》半阕。然平仄不合,杨说殊不可信。(《唐宋词简释》)
总评
沈雄云:陈世修云冯正中乐府思深语丽,韵逸调新,有杂入六一集中者。余谓其多至百首,黄山谷、陈后山犹以庸滥目之,然诸家之词骈金俪玉,而《阳春》词特为言情之作。(《柳塘词话》卷四)
刘熙载云:冯正中词,晏同叔得起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艺概》卷四)
陈廷焯云: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白雨斋词话》卷一)
又云: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同上)
况周颐云:《阳春》一集,为临川珠玉所宗,俞环丽,俞淳朴。南度名家,沾丏膏馥,辄臻上乘。冯词如古蕃锦,如周、秦宝鼎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词之境诣至此,不易学,并不易知,未容漫加选择,与后主词实异曲同工也。(《历代词人考略》卷四)
又云:当是时中原多故,词学寖昌。其先后唐庄宗,其后南唐中宗,以知音提倡于上,和成绩《红叶稿》,冯正中《阳春集》,扬葩振藻于下。(《蕙风词话》卷三)
冯煦云: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唐五代词选序》)
又云:词至南唐,二主作于上,正中和于下,诣微造极,得未曾有。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譬之欧虞褚薛之书,皆出逸少。(《蒿庵论词》)陈锐云:词有天籁,小令是已。世人盛称纳兰成德词,余读之,但觉千篇一律,无所取材,鹿虔扆、冯正中之流,不如是也。(《阳春集笺》引《袌碧斋词话》)
王国维云: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皆在《花间》范围外,宜《花间》不登其只字也。(《人间词话》卷上)
又云: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此后南宋诸公不与焉。(同上书卷下)
吴梅云: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碟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诵之。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词学通论》第六章《概论》一)
汪东云:唐五代词胜处,温醇蕴藉,后世所不能至。若夫穷其末流,或稍涉轻艳。宋人恢张其体,始极顿挫浏亮之观,而承先开后,以为旋运者,则南唐后主与正中是也。〈阳春〉于含蓄之中寓沉着之思。近人冯煦谓其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诸六义,比兴为多,类劳人思妇、羁臣逐子郁伊怆怳之所为。世亶以靡曼目之,诬已。此虽褒称先世,亦庶几天下之公言乎。(〈唐宋词选〉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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