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到底,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拜见!陈百万说:“孩儿呀!人家看灯,当夜就家来格,你家伙相上五天哎!还有四名安童呢?”梓春说:“父母双亲哎!不要提哦!当天夜上到孔庙门口,人彼来多,再加一阵风,灯总吹熄得,人就轧散了,我还以为四名安童先家来了!我回头遇到一位李世兄,他约我到他家去做文章格,所以耽搁得天数。”陈百万说:“孩儿哎!安童跑啦得,不要紧格,再买两个就是得,只要我儿能够家来,这就谢天谢地,靠了祖上福气。孩儿呀!你不家来,我们—— 天天望到黄昏后,夜夜思念到五更。 头呗磕了多多少,香呗烧了许许多。 只要孩儿转家门,大香大烛谢神明。 孩儿呀,赶紧到书房里读书去吧!” 梓春来到书房门,拜见先生老大人。 端身正坐将书读,依然还做念书人。 不表梓春读书事,再表太白老星君。 太白金星来到御宰台前,启奏玉主,陈梓春被我引进龙宫,招为驸马,五宿姻缘已过。玉主吩咐,派三元星君下凡,到龙宫投胎出世。 打弹张仙归下界,送生老母下凡尘。 仙风一拂来得快,龙宫里面送子孙。 星君仍归天宫去,公主有孕在其身。 怀孕带到十月整,瓜熟蒂落要分身。 仙人临凡,一点不难,大公主到正月十五,半夜子时, 连痛三个紧三阵,宫中生下小姣生。 香汤沐浴洗个澡,红绫包裹紧腾腾。 老龙王一见,欢喜不过,取名叫上元。不知不觉到七月十五半夜子时,二公主又生下一子,龙王见爱,取名叫中元。到了十月十五,半夜子时,三公主也生下一子,龙王喜之不尽,取名叫下元。 三元星君下凡尘,好年好月好时辰。 生来仙风并道骨,慢慢等他长成人。 三元本是天宫星,出世晓得办前程。 哭声如同鹦哥叫,笑起来好似凤凰声。 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晓夜行。 三元长到七岁整,龙王替他们请先生。 三元本是天宫星,读起书来更聪明。 教到上句知下句,提到枝梢就知根。 三元读书甚聪明,先生做个领路人。 那一天,先生到龙凤阁去做文章会,知会一众小朋友蹲书房里好好温习功课,不好惹厌。哪晓先生一走学生满到八处躲。“我们来做躲躲寻寻吧!”龟鳖丞相家有个儿子说:“躲躲寻寻没意思,我们来做皇帝,坐金銮殿。”三元说:“不好!没福气格人,坐了上头,头要发疼呱!回头要跌下来格!”“不要说卵话,只要坐稳了,你等到我来坐!”这遭弄台子磊台子,磊到屋望,最上头摆张椅子。龟鳖丞相家格儿子,像赛猴狲爬树,连爬自爬,爬到顶上,对上头一坐,说:“三元听旨,寡人封你们:上元为红笔司也,中元为黑笔司也,下元人最小,又会吵,只好做拖板子喝道格。”三元一听,不服气,“你到想做皇帝啦!弄你做不成!”弟兄三个,背住台子一摇,龟鳖丞相家儿子,一个跟头,走上头栽到底,嘴磕豁得,鼻子塌得,鲜血直流。 鲜血淌来紫血流,做皇帝做到这个祸场头。 龟鳖丞相家格儿子说:“你们不要起劲,我家来告诉先生。”三元说:“我们不怕!我们只要说:‘先生哎,你不过做个先生,他还会做皇帝哩,你果有他大哎,你还要对他磕头哩!’”龟鳖丞相家儿子一听,不好!不能告诉先生,回头要挨打手心格。要想打他们吧,他家弟兄三个,又打不过他们,只得开口就骂: “你们是高山栽花飞来种,浪头子卷来格氽来生。 你们是有娘无爹种,还要在此欺别人。” 三元听见这一声,默默无言不做声。 不蹲书房将书读,回到家中要父亲。 弟兄三个回到龙宫,来到母亲面前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母亲在上,孩儿有话请问,“亲娘啊, 自古有天总有地,从来有树就有根。 别人总有双父母,我们有母少父亲。” 公主听见这一声,二目抛珠泪纷纷。 “孩儿啊,你到思量生身父,我们怎忘丈夫身。 你父不是别一个,灵台县里陈梓春。 光明皇皇改国号,十三省里闹花灯。 太白金星为媒证,把你父带到龙宫门。 招在龙宫五宿整,生下弟兄三个人。 你父回家八年整,音讯不通到如今。 可惜你们年纪轻,不能寻访你父亲。” 三元说:“亲娘哎!我们不读书了,情愿到哪里深山学道,将来学到法术随身,就好寻访父亲格!亲娘啊!我们—— 不愿再把诗书读,情愿出家办修行。” 老龙王一听,心中欢喜,你们既然想到深山修道,我来送你们去。 龙王将三个外甥一齐送到云台仙山。 公甥四个出宫门,海水分开往前行。 路上行程不必表,云台山到面前呈。 三元来到云台山,见此真山活水,乃是仙居圣境,故作四句偈文。 我们来到云台山,一步挨步往上。 有本事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老龙王带领三元一直来到山顶,参见虚无老祖,投奔老祖名下,修行学法。三元当即跪到尘埃,罚下洪誓大愿!“师父哦! 吃素就走今朝起,下次不开酒和荤。 倘然再吃荤和酒,永堕三途地狱门。” 不表三元修办道,再表皇皇坐龙廷。 逍遥皇端坐龙廷,说:“众爱卿,我寡人朝中,武多文少,怎生是好?”六部朝臣说:“万岁,今逢大比之年,广开南选,选拔忠良文臣,帮皇定国。”万岁一听忙召书仪官上殿,书写皇榜,广召天下有才之人。 皇榜挂出午朝门,诸州各府总知闻。 当今天子开南考,好将纸笔跳龙门。 一个雷阵天下响,十三省里召书生。 皇榜一挂,天下黎民百姓总晓得。陈梓春听到安童一说就和先生商议,“先生呀!今逢大比之年,皇上开考,学生准备前去应试,你看如何?”先生说:“好格!你文才高广,机会不可多得,不过你要禀告父母双亲,得到他们的许可,才能去得。” 梓春听见这一声,一点不错半毫分。 一直来到高厅上,拜见父母二双亲。 陈梓春来到高厅,深深一礼,父母双亲在上,孩儿听到皇上开考,打算进京应试,特来禀告父母得知。陈百万夫妇二人一听,心中高兴,“儿呀!好格,这也是替祖争光,不过你要作两手打算,考得中,荣宗耀祖,考不中,也不要紧,我家不要愁没饭吃。孩儿哦! 父母生你人一个,你是陈家后代根。 有官无官要回家转,不可流落在皇城。” “父母双亲哎!这我晓得。”这遭陈良夫妇,连忙到东厨、家主菩萨面前,烧香点烛,祷告一番。 “东厨司命灶王神,天天坐在灶堂门。 家堂圣众列位神,一家之主你为尊。 保佑梓春考得中,大香大烛谢神明。” 陈梓春又对三代宗亲、祖宗亡人祷告一番说:“三代宗亲哎,你们在则为人,死则为灵呀!有灵有感,保佑我 京都城中考得中,多做斋醮荐亡灵。” 父母双亲说:“孩儿呀!你进京赶考,一路之中要多加小心。 未到将晚先投宿,日高三丈再动身。 多年饭店要少住,多年古庙要少登。 多年饭店出贼子,多年古庙有妖精。 遇到少者莫谈话,遇见老者问路程。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怕虎狼当头坐,君子旁边有小人。” 梓春说:“父母双亲,你们放心,孩儿一一牢记。” 高厅拜别双父母,书房拜别老先生。 拜别东邻和西舍,带了盘费就动身。 小小包袱打一个,安童作伴紧随身。 路上行程几天整,远远望见帝王城。 远望城头如锯口,近看瓦片赛龙鳞。 凤阁龙楼生祥瑞,佛殿灵光结彩云。 来到皇城天色晚,要寻客店好安身。 陈梓春来到张都司饭店门口,只见一位饭店伙计,手提一盏灯笼,撑了店门口叫喊: 哪位考官上皇城,到我上房蹲一蹲。 银子只要三两三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稳中头名状元身。 哪里生意买卖人,到我中等房间蹲一蹲。 银子只要二两二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一本万利转家门。 哪位种田之人上皇城,到我家下房蹲一蹲。 银子只要一两一钱整,来我店堂住一宿。 明年五谷好收成。 陈梓春说:“老板,我只要住格中等房间。”“哎呀!客官,看你格样子,像是来赶考格吧?”“不错,是来应试格。”“哎!客官,你真做人家。” 自古勤俭能富贵,从来节约最光荣。 “小先生,你虽然只要住二等房间, 我家这二等房间也不丑哇! 中等房间住一宿,定中头名状元身。” 梓春听到吉兆话,心中欢喜八九分。 陈梓春走进店门,伙计安排好铺位,然后送来夜膳点心,掌好灯烛。梓春坐在灯下,用心温习功课,准备迎接考试。 一夜五更不曾睡,攻读文章到天明。 第三天,陈梓春刚刚用过早膳点心。 只听考场锣声响,收拾笔墨进场门。 头场上面守得紧,二场更加查得清。 不是考场规矩重,恐怕夹带有坏人。 陈梓春进场,慢走了一步,哪晓大门一关,不得进去。这个时候,魁星楼上格香案,来杠直摇直摆,监考格宗师大人一想:莫非还有考生不曾入场。连忙又叫守门官,将大门开启,旗牌官手提京锣,沿街叫喊:喂!果有考生不曾入场格?快快进去呀! 今天不把考场进,错过一时要等三春。 陈梓春一进考场,魁星楼上格香案,一点不动,宗师大人想,其中必有原故。 二月初三头场进,百花日子二场临。 二月十八三场毕,个个总想跳龙门。 考生三百个,到好格当中拣好格。好格对上搭,丑格对下削。三千当中拣三百,三百当中拣三十,三十当中拣三篇。这三篇文章,宗师大人难分高下,奏与万岁得知。万岁吩咐设起香案,焚起广南真香,点起通宵蜡烛,万岁将这三篇文章,放在六角金盘里操了三操,拌了三拌,然后又对苍天,祷告一番。“苍天菩萨啊! 寡人有福登天下,取到状元是忠臣。 寡人无福登天下,取到状元是奸臣。” 一炷香,来焚起,风调雨顺, 二炷香,来焚起,国泰民安。 三炷香,来焚起,君皇有道, 取状元,是忠臣,赤胆忠心。 万岁用御筷一拌,拈起来一看, 榜眼出在河南府,探花出在内京城。 状元不是别一个,中州府里陈梓春。 万岁只知其名,不认其人,连忙把新科状元召到金殿。陈梓春上殿,二十四拜,山呼九叩,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有礼拜见!”万岁一看,龙心大喜,只见陈梓春顶平额阔,两耳垂肩,两手过膝,虎背熊腰,一表人才。 顶平额阔天仓满,两耳垂肩是贵人。 鼻正口方是良相,虎背熊腰是忠臣。 也是寡人洪福大,朝中出到大贤人。 当今皇皇重封赠,头名状元职不轻。 赐你蟒袍和玉带,两朵金花插顶门。 赐你三杯皇封酒,三尺红纱披背心。 敕赐銮驾人和马,游街三日看皇城。 赐你一匹银鬃马,尚方宝剑赐一根。 路上有人来闯道,先斩后奏不容情。 状元得到皇圣旨,如同拾到宝和珍。 状元游皇城,銮驾紧随身。 人问谁家子,就是陈梓春。 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观。 要问哪一个,读书中状元。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年少初登第,京都得意回。 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清官明如镜,龙门昼夜开。 家无读书子,状元哪里来。 状元骑马游皇城,看见落榜才子泪纷纷。 众位:底高叫落榜才子?就是进京来考,不曾得中格人。他们见到状元游皇城威风凛凛,自己好不伤心!说:“状元大人呀! 我们千山万水来取功名,未曾考中果伤心。 银子用了多多少,哪有面目转家门。 一来对不起双父母,二来对不起老先生。” 状元骑在马上,说:“众位年兄年弟呀! 劝你们不要哭嚎啕,枉到京都走一遭。 只怕绳短水难取,哪怕龙门万丈高。” 不表状元看皇城,再表天子坐龙廷。 逍遥皇不曾生到太子,只生了一位公主,名叫宝莲。万岁一日端坐龙廷,闷闷不乐。 假如有个驾崩日,没得传宗接位人。 六部朝臣说:“万岁,朝中虽然没得太子,还有宝莲公主哩,只要招赘驸马,就好传宗接位格。 有假儿来没假孙,三头二年抱外甥。 自古女婿算半子,好做传宗接位人。” 万岁一听,老能相信,新科状元陈梓春,文才高广,人品出众,到不如将他招为驸马。连忙吩咐东宫,高搭彩楼台,敕赐宝莲公主,彩球匣子一个。这遭宝莲公主连忙梳妆打扮,换好衣裳。 公主连忙来打扮,浑身上下换衣襟。 衣服穿了簇簇新,好到宫中去招亲。 公主来到彩楼台,焚香点烛祷告一番。“苍天菩萨啊! 若有小女姻缘份,彩球打中状元身。 如果没得姻缘份,彩球脱落地埃尘。” 陈梓春初到皇城,看看四面格景致,实在好看得很,抬头看见彩楼台,上头挂灯结彩,底下人山人海。陈梓春身骑银鬃白马,走彩楼下经过。 公主将球抛下去,刚刚打中状元身。 彩球对下一忒,齐巧对陈梓春身上一得,他心里一吓,顺手一拂,彩球对地下一忒。 彩球抛到街心里,气坏公主一个人。 梓春打马朝前走,全然不理半毫分。 公主恼羞成怒,二目抛珠,带领宫娥彩女,快步来到金銮殿,奏上一本,说:“父皇哦, 你说新科状元好,礼体不懂半毫分。 我用彩球对他身上一得,齐巧对他胸口一忒! 可恨状元不懂礼,笑坏来往许多人。 果是嫌你江山小,还是嫌我不端正。 不招驸马该何罪,违背圣命罪不轻。” 万岁一听,龙心大怒,“这还了得。”忙召新科状元入朝,待我寡人问问明白!一道圣旨,陈梓春来到金銮殿。万岁说:“陈爱卿,我寡人赐你招为东床驸马,你却拂落彩球,是何道理? 果是嫌我江山小,还是公主不称心。 不招驸马非小可,违抗圣命罪不轻。” 陈梓春说:“万岁,不是微臣不肯招为驸马,更不是嫌弃万岁的万里江山和金枝玉叶的公主,只因微臣,曾在龙宫招为驸马,而且有三位妻房。” 已在龙宫招驸马,再行招亲罪不轻。 万岁一听,一点不信,“你一个凡夫俗子,怎会招到龙宫里,成为驸马,简直是一派胡言,犯有欺君之罪。”万岁天子龙心大怒,拍案高声,吩咐值殿将军,将犯法格陈梓春, 推出午门一刀分两断,容情没得半毫分。 六部朝臣,连忙奏本,“万岁息怒要紧,新科状元,可能年幼无知,刚刚得中,就被判斩,这恐于情于理不符,伏望万岁恕罪!”万岁说:“既然你们求饶,死罪可免!文臣改为武职,到边关沙陀国去镇守。”派了一千名老弱残兵随身护卫。 陈梓春听见这一声,根根汗毛竖林林。 双膝跪在金銮殿,谢谢万岁不杀恩。 这遭陈梓春遵照万岁格旨意,带领一批老弱残兵到沙陀国去上任。 老弱残兵随身带,也算领兵督帅人。 长枪一人拿不动,总要二人抬一根。 兵器锈到不能用,跌跌爬爬往前行。 朝行夜宿几个月,沙陀国到面前呈。 陈梓春来到沙陀国,走进衙门一看,没得台凳桌椅,更吃不到一粒大米。坐的是土台土凳,吃的是高粱芦当顿。陈梓春吩咐将安民告示一挂,叫黎民百姓不要怕!老百姓说:“阿弥陀佛!清官大人来了,我们好去伸冤理枉了。” 东门抢了绸线店,西门抢了小钱庄。 南门抢拉百货栈,北门抢拉大典当。 四面八方来报抢劫案,陈梓春向老百姓一问,这沙陀国有个吉祝尼高山,山上有个强盗头子,名叫刘虎,在此山落草为寇,打劫为生,聚集喽三千,黑布裹头,有刀有枪,霸占一方,自称为王! 有人从此山下过,总要丢下买路银。 没得银子来买路,千个残生活不成。 陈梓春忙出告示,叫黎民百姓,组织自卫,大家联合起来,十家为一小组,百家为一大团。有刀用刀,有枪用枪,钉耙、耙子、木头棍子,总好打强盗格! 太阳将落关门户,日高三丈再出门。 路上一人不好走,三五成群一同行。 听到哪里强盗抢,四面敲锣不绝声。 钉耙锄头无其数,黎民百姓一条心。 这遭东庄上人学武,西庄上人练兵,南庄上人一呼喊,北庄上人就敲锣,喽吓得不敢下山抢劫。 黎民百姓一条心,一时地方保太平。 那一天,刘虎端坐高山,问众喽,“这几天怎没得金银米麦上山来格?”喽说:“大王哎!新调来一个新科状元,名叫陈梓春,他叫黎民百姓严密防守,所以抢不到金银米麦上山。”刘虎一听,大发雷霆,“这还了得!”连忙写封讨书:限三天之内,送上黄金财宝,到我山寨! 要送白米三千石,要送黄金五百斤。 要送美女五百个,如少一点命难存。 三天之内来送到,万事全休不理论。 三天之内不送到,叫你狗官做不成。 陈梓春接到讨书一看,心中大怒,“你这无耻的强盗,竟敢如此大胆。我是一国忠臣,岂可降屈与你。 宁可钢刀头上漫,要我投降万不能。 我是忠臣不怕死,怕死岂可算忠臣。” 一笔五六天,刘虎不见有金银米麦送上山寨,随即吩咐众喽,各拿刀枪,赶到陈梓春的衙门,一场撕杀,交锋对垒,混战一场!众位,陈梓春手下全是老弱残兵,哪能抵敌得过?这遭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可怜啊! 一千残兵都杀死,片甲不留半毫分。 杀进衙门,将陈梓春一绑,抬到高山。刘虎说:“陈梓春,陈梓春!见我大王怎不下跪?”陈梓春说:“呸!你这无耻的强盗,你应该向我下跪!只有投奔中原,才是出路。 等到万岁发王兵,剿灭你山寨命难存。” 刘虎一听了不得,拍案高声骂梓春。 吩咐绑上将军柱,取他心肝下酒吞。 众喽说:“大王,不能如此!陈梓春毕竟是奉皇命来格,如果将他杀死,等万岁晓得,发起千军万马,来剿灭我山寨,如何是好?”刘虎说:“依你们怎说?”“大王,不如将陈梓春打入迷魂洞受苦。”刘虎说:“迷魂洞中妇女众多,陈梓春年纪又轻,要起淫欲之心。”“格不要紧,用猪鬃把他格眼睛穿起来,等他双目失明,看不见天光日色,他就没得淫欲之心格。” 梓春坐进迷魂洞,啼啼哭哭泪纷纷。 “罢了哦,总说做官有好处,不如乡下种田人。 父母双亲哎,你们在家不晓得,孩儿没命转家门。 我今死在迷魂洞,做不到端汤奉水人。 父母双亲啊!譬如当初未养我,报不到父母养育恩。” 陈梓春坐在迷魂洞里,吃的是山缝里长格青草,喝的是石头缝里滴下来格泉水。陈梓春耳听谯楼,鼓打一更,哭到一更,鼓打二更,哭到二更…… 陈梓春听到更鼓响,他在洞中哭五更。 一更里,正黄昏,梓春落难在迷魂。 上天又无路,入地又无门。 自杀又无刀,上吊又无绳。 我的天,阿弥陀佛,怎就弄到这功程。 二更里,好心焦,人家总说读书好。 坐在迷魂洞,受苦真难熬。 我的天,阿弥陀佛,,纵然有命也没得毛。 三更里,半夜深,总想做官受皇恩。 千万想不到,今日坐迷魂。 我的天,阿弥陀佛,没得性命转家门。 四更里,冷凄凄,身上寒冷腹中饥。 家中不晓得,无人来送衣。 我的天,阿弥陀佛,没得性命到鸡啼。 五更里,放白豪,眼睛哭得赛葡萄。 思想家中事,父母一齐抛。 我的天,阿弥陀佛,果有性命到明朝? 一夜哭到天明亮,更更啼哭好伤心。 不表梓春身受苦,再表三元办修行。 三元在云台仙山,修行已有八载。那一天,虚无老祖到南天门做蟠桃圣会,钥匙漏了家里,不曾带走。三元一见说:“我们来了八年,还不曾到后面房子里去过哩!今朝凑师父不来家,我们到开开来望望看。”上元说:“不好哇!师父家来要骂呱!”小弟兄两个说:“不要紧,我们只要不卵惹厌。”这遭拿头一重门一开,里头一堂灶,蒸笼里格热汽对外冒,掀开来一看,里面有面做格龙,面做格虎。“哇!师父到外头吃好格,家里还有好格。不要问他,我们就吃它下去!”这遭弟兄三个,分分就吃! 掀开蒸笼喷喷香,吃到嘴里蜜能甜。 拿第二重门开过来一望,里面是一座白玉池,一池清水,滚热荡荡。三元说:“我们来了八年,还不曾洗澡哩,今朝洗他格惬意。” 香汤沐浴洗个澡,浑身舒服长精神。 再拿第三重门开过来一看,里面是笙箫管笛,各种乐器。“哇!师父拿这些乐器了堂,也不教我们学得吹吹。”这遭拿起来就吹,哪晓这个乐器,不好随便吹呱! 笙箫管笛鸣一鸣,满天星斗总来临。 虚无老祖一听,哎呀,“不好,我家贤徒来家惹厌,我要赶紧回去。” 虚无老祖驾祥云,云台仙山面前呈。 虚无老祖说:“贤徒啊!你们来家惹厌格喂?”“师父哎,我们不曾惹厌。”“还不曾惹厌!果曾开后头家门?”“开了。”“看见底高格?”“有面做格龙和虎。”“上哪去够?”“把我们吃啦得。”“二重门里看见底高?”“有清泉白玉池。”“你们怎弄格?”“洗了一个澡。”“第三重门呢?”“里面有笙箫管笛。”“果曾吹?”“吹了。”“贤徒哎!你们这遭好了。吃了面龙面虎,有九牛二虎之力,洗了澡,就脱了凡胎,吹过笙箫管笛,就能呼风唤雨,降龙伏虎,拿妖捉怪。”三元一听,不大相信,看见前山有一只猛虎,三元用手一指,“你不要动”,老虎对杠一撑哼也不哼。三元看见南天门有条乌龙来杠戏水,用手一指,“不要走”,乌龙对杠一挂,“说声走”,龙就直游。 呼风就有风来起,唤雨就有雨来淋。 降龙伏虎了不得,喝道一声鬼神惊。 能伏南山虎,捉得北海龙。 攀到天边月,点着水底灯。 三元说:“师父啊!我们要家去了。 一日离家一日想,犹如孤雁落荒田。 虽然此处风光好,一片真心在思乡。” 虚无老祖说:“贤徒哎!你们既然思量到家去,我就等你们回去,好寻访你家父亲。” 弟兄三个下山林,拜别师父就动身。 一路行程不耽搁,龙宫早到面前呈。 三元走进龙宫,拜见外公龙王,拜见外婆龙母,又到上房拜见母亲。公主说:“孩儿呀!你们不在师父身边修仙学道,家来做底高?”三元说:“亲娘哎!我们已经学道圆满,师父叫我们家来去寻访父亲格。”“哎呀,孩儿呀!你们就是面碰面,也不认得!”“那不要紧,母亲和我们一同去。”“孩儿呀!我们女流之辈,鞋尖脚小,一天能跑多少?”“不要紧,我们好驮你们格。”“孩儿呀!不是十步八步,里呀半里,远路没轻担,回头驮到半路上驮不动对杠一甩。” 前不靠户后不靠村,叫我们怎得转家门。 “亲娘!那不要愁,我们学道以后,现在有九牛二虎之力,何在乎驮一个亲娘呢!” 拜别龙王与龙母,驮了母亲出宫门。 弟兄三个朝前走,海水分开往前行。 水路滔滔来得快,白沙滩到面前呈。 不提三元上路走,再表太白老星君。 太白金星掐指一算,晓得一半,三元要寻访父亲,他晓得到哪里找?这如同大海捞针。我不下凡,难上加难;我一下凡,一点不难,等我去告诉他,他就容易寻到格。 太白金星下凡尘,变作凡间一老人。 老人手提一只苗篮,来河边头斫草,弟兄三个走到杠,脚底下一绊,苗篮对河里一甩。老人说:“道童,你们跑路要干哨做底高?我格篮子忒河里去格,哨点帮我捞上来!”三元连忙打招呼:“哎呀!老人哎,实在对不起,我们来帮你捞起来!只因寻父心切,所以走得莽撞。”“哇!你父亲叫底高名字?住哪里?说把我听听看!”三元说:“公公哎! 我父家住中州府,灵台县里聚贤村。 祖父本是陈百万,父亲名叫陈梓春。 父亲招在我家门,回家已经十六春。 生死存亡不晓得,音讯不通到如今。” 老者说:“道童哎!提起陈梓春,他就住我家前埭上。”“哎呀!老公公,既则不远,你晓他现在来哪里?” 老者不免将言说,道童今且听原因 。 你家祖父祖母早去世,万贯家财化灰尘。 如果提到你父亲,周围团转总知闻。 当今皇皇开南考,他到朝中取功名。 你家父亲文才高广,考取了头名状元,只因万岁没有太子,只有一位公主,万岁见你父亲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就想将他招为驸马,哪晓你父不肯,拿彩球撂了对街上一滚,宝莲公主奏了一本。 万岁一见龙心怒,违抗圣命罪不轻。 文官削做武官职,沙陀国里遇魔兵。 他被刘虎来捉住,迷魂洞里受苦辛。 母子六人来听见,啼啼哭哭泪纷纷。 老者说:“道童,不必啼哭,要救你家父亲,并不难,你们果有法术随身?皇家金井里,有一个妖怪,如果你们拿捉得住,向万岁借到官兵,剿灭吉祝尼高山上格强盗,就可以救你家父亲格。” 三元听见这一声,心中欢喜八九分。 提到拿捉妖魔怪,师父教我法术深。 拜别老人朝前走,一心要奔帝王城。 再表太白金星,一阵仙风,来到龙宫。龙王连忙迎接,“老金星到此,有何贵干?”“哦!我来路上,遇到你家女儿和外甥,他们寻访陈梓春。我说陈梓春,现在来沙陀国迷魂洞里,要救他,要有官兵。到哪里有官兵呢?我就说了一个谎,我说‘万岁家金井里有个妖怪,你们只要能捉住它,就可借到官兵,也就可以救到你家父亲格。’所以我来,是向你借一个妖精格!”龙王说:“有哇!我堂有个癞团鱼精,能发水万丈,借把你。” 金星带了妖精走,御园金井面前呈。 太白金星拿癞团鱼精对金井里一放,说:“妖精哎!别人来,你不要降服,等三元来了,你就降伏与他。” 太白金星归空去,妖精在此乱胡行。 癞团鱼精登在王宫御园格金井里,只要嘴一呶,冒出一团火,眼睛一眨,水甩到半天,妖精一跑,金殿来杠直摇。 宫娥彩女忙通报,报与万岁得知闻。 当今皇皇多害怕,文武百官个个惊。 罢了: 果是寡人该倒运,金井里出了怪妖精。 万岁天子吩咐撞钟击鼓,召集满朝文武,说:“众爱卿,我御园金井里,出了个妖怪,发水万丈,扰乱龙廷,你们哪位文臣武将,能够拿捉住它? 哪个能够捉妖精,加官进爵赠金银。” 文武百官无人应,总像泥塑木雕人。 六部朝臣合奏一本,说:“万岁呀,我们文官管兴邦,武官保社稷,拿妖捉怪格事体,配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管格,他吃皇上格俸禄,是专门拿妖捉怪格,此日不用,等待何时?” 万岁听见这一声,忙召天师入朝门。 圣旨到了龙虎山,张天师拜读以后,带了照妖镜、法衣、降魔宝剑等物,连忙赶进皇城! 天师奉皇命,路上急促行。 为了拿妖事,连夜赶进京。 张天师来到金殿,山呼九叩,二十四拜,朝见我主万岁。万岁说:“爱卿,我寡人金井里出了个妖怪,它能吐水、吐火,赖堂不走,召你非为别事,只要除此妖怪! 爱卿捉住妖怪精,重赏官职赠金银。” 张天师说:“万岁,你尽管放心! 提到拿妖并捉怪,是我看家旧营生。” “爱卿,要用哪些东西?”“万岁,重要东西我总带了,只要备朱砂三钱,黄钱三张,净水一盅,净笔一支。”万岁吩咐内侍臣,连忙备好。 天师就在前头走,六部朝臣后头跟。 一直来到金井上,步罡踏斗捉妖精。 张天师用照妖镜一照,“哦!原来是癞团鱼精,这妖精是东海龙宫里格,蛮厉害呱!恐怕上来要伤人,你们离远点!”六部朝臣,个个胆颤心惊,离上老远!张天师挥舞降魔宝剑,步罡踏斗,画符念咒。妖精见张天师一到,哈哈大笑,它朝井底下一陷,陷下去十丈,随你画符念咒,它对烂泥肚里一皱,也挨不到它! 一道符法化下去,井中水波总不生。 二道符法来化下,妖精不见半毫分。 三道符法化下去,稳风静浪总太平。 张天师一看,欢喜不过,连忙奏与万岁,“万岁呀!这个妖精捉不住,抓不到,它已经走了!”万岁一听,喜之不尽! 天师离开午朝门,威风凛凛转回程。 真人仍归山上去,癞团鱼精又来临。 张天师一走,瘌团鱼精发火,“你不要想捉得住我!” 火光冲天了不得,发水万丈怕煞人。 金銮宝殿摇摇晃,万岁哪敢坐龙廷。 这妖精一到,万岁急得发躁,这张天师符咒不灵,来堂骗人!执指一指,“你这大胆的天师,你竟敢诓骗圣上,欺君盗功! 小小妖精捉不住,枉吃俸禄到如今。” 随时用诏文一道,将张天师召入午朝。 问成欺君盗功罪,押入天牢做罪人。 六部朝臣,合奏一本,说:“万岁呀!这妖怪莫非特别厉害,连张天师总捉不住它,只有张挂皇榜,广召天下拿妖捉怪格人,不论你掮枪打鸟,拾柴划草,本事只要好!” 不论僧尼并道俗,哪管挑葱卖菜人。 男到七岁封官职,女到十岁受皇恩。 有人捉住此妖怪,重赏官职赠金银。 不表皇榜来张挂,再表揭榜是何人。 下文说到三元他母子六人来到皇城,三元把母亲安排住到招商客店。他兄弟三人,来到午朝门口,一张皇榜看到底,伸手就要。看榜将军一看,哈哈大笑,哈……“你这小道童,胆子倒不小!你果晓得,这是底高地方?这里不是大户人家格前门,小户人家格篱门,这里是皇皇午朝门,不好随便走进踱出呀!” 午朝门口生死路,入门有路出无门。 你不要无事端端来惹祸,飞蛾投火自烧身。 张天师尚且无办法,你有何法术捉妖精。 三元说:“将军哎!你不要替我愁。 小道若无高妙手,怎敢揭榜入朝门? 提到拿捉妖魔精,我们本是旧营生。” 看榜将军来到金殿,奏与万岁得知,“午朝门外,有三个小小道童,口口声声说他们能够拿妖捉怪。”万岁说:“召他们入朝。” 三元来到金銮殿,二十四拜见当今。 万岁说:“小道童,我寡人金井里有一个妖怪,口能吐火,身能发水,你们如果能拿捉得住,寡人重重封赠你们。” 三元说:“万岁胆放宽心! 不是小道夸大口,有我们一到定太平。” “道童哎!要用哪些东西?”三元说:“东西不多,只要用朱砂三钱、黄钱三张、净笔一支、黑狗血一盅、净水一杯。”万岁叫内侍臣,立刻备好! 九卿四相前领路,万岁天子后头跟。 三位道童朝前走,宫娥彩女紧随身。 一直来到金井身边,上元念动真言咒语,中元画起捉怪灵符,下元步罡踏斗。 一道符法来化下,井水不动半毫分。 二道符咒来念起,癞团鱼精现原形。 三道符法来化下,妖精提到手中心。 三元将妖精捉到手里一看,只见它有头无尾,像赛格恶鬼,四脚不动,只是张嘴。万岁一见龙心大怒,吩咐武士将军,将妖精放在石板之上用尚方宝剑—— 一剑分两断,斩成万断化灰尘。 三元说:“万岁,此妖精乃龙宫之物,万万不可斩杀! 你将妖精来斩死,东海龙王得知闻。 发水淹没金銮殿,铁打龙廷坐不成。” “那依你怎说?”“万岁,要请僧道,拜三天大忏,然后用车将妖精送到东洋大海。” 妖精送到东洋海,还到龙宫去安身。 万岁说:“道童,你帮寡人捉掉妖精,除一大害,我应重重封赠与你。 你要做文官封为宰相职,要做武官封你边关做总兵。” 三元说:“万岁天子呀, 我们是修行出家人,不愿为官坐衙门。 极乐宫中多快乐,更比皇宫胜三分。” “道童,你们不要官职,寡人赐你黄金珠宝,等你家去养老果好?”“万岁,我们也不要! 不要金来不要银,身边自有宝和珍。 你宝临危带不去,我有法宝紧随身。” “又不要金银财宝,寡人赐你御宴。”“万岁呀!我们更不要: 不吃你酒来不吃茶,饥来吃饭有乌麻。 闷来自有长生酒,渴饮清泉赵州茶。” “道童,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叫我寡人如何谢你?”“万岁,我只要两件事。”“哪两件事?”“一,天下大赦。 监牢罪人减三等,钱粮国课减三分。 牢中张天师也释放,原官旧职受皇恩。” “道童说得有理,我总依你。第二件是底高?”“我要借您皇上三千兵。”“借兵做底高?”“救我家父亲!”“你家父亲叫底高名字?” “我父亲不是别一个,灵台县里陈梓春。” 万岁一听,吓啦大半条命!“哎呀!道童哎!你果晓得陈梓春现在来哪里?”“我晓得格,来沙陀国迷魂洞里哩!所以我要借王兵,就是去剿灭山寨,救出我父亲!”万岁一听,喜之不尽,道童,寡人赐你长单一纸,你到演武厅去检点兵马吧!” 三元得到皇圣旨,演武厅上点三军。 马点山东龙驹马,兵点山西御林兵。 老兵不到三十岁,少兵二八正青春。 马似龙来人似虎,总是拿龙捉虎人。 会用刀来刀一把,会用枪来枪一根。 枪似南山初出笋,刀如北海浪千层。 三元接下去,点起探信官、旗牌官、解粮官、押阵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又点起长刀手、短刀手、钢枪手、捆绑手、弓箭手,再点一龙旗、二凤旗、飞虎旗、百脚旗、帅字旗、十面大堂旗……万岁天子吩咐武士将军到午朝门升起它格—— 格楞登三个狼烟炮,三元威风凛凛出朝门。 三元出朝门,兵马紧随身。 带母一同走,只为救父亲。 长枪夹短枪,盾牌共鸟枪。 金锣和战鼓,人马闹喧天。 号筒好像老牛叫,放炮如同响雷阵。 乌鸦不过枪头上,蛇也难钻马蹄跟。 路上行军不必表,沙陀国到面前呈。 三元带了三千兵马,来到沙陀国,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三元写了战书一封,派兵送到吉祝尼高山!刘虎一看,吓得浑身放汗,“不好!皇上确实发下官兵来剿灭我山寨了!事到如今,只有决一死战,不知是哪位元帅领兵,武艺如何?我一人拼命,能当万夫之勇!” 嘴喊不怕真不怕,心中乃怯二三分。 战书上约定第二天巳时开战!刘虎当夜放出去格探马来报,说领兵格原是三位小道童,刘虎一听哈哈大笑…… 中原确实无能将,个个送来当点心。 这时刘虎一点不怕!吩咐三千喽,穿上盔衣盔甲,黑漆抹塌,就赛锅底菩萨!各执刀枪剑戟,上战场交锋对垒!三元弟兄三个,各骑一匹龙飞豹马,上元执大刀,中元执长枪,下元执铜槌。刘虎手提驮龙刀一把,来到两军阵前。三元说:“刘虎强盗,你藐视我中原帝国,抢劫民财,扰乱我边疆,罪大恶极,快快下马,束手就擒,饶你一条狗命!”刘虎仰天大笑,“哈……小小道童,竟敢口出狂言,快拿心肝来把我搭酒。” 双方对阵来相骂,激怒之下动刀兵。 你一刀来我一枪,刀刀不饶半毫分。 刀对刀来叮响,枪对枪来滴答声。 有三元,对上杀,雪花盖顶, 贼刘虎,对下杀,古树盘根。 众官兵,对前杀,怀中抱子, 小喽,对后杀,雪里拖枪。 杀得天昏地又暗,杀得日月不分明。 一回两合无胜败,三回四合没输赢。 五六七八十回合,也没输来也没赢。 三元说:“哥哥,刘虎武艺确然不丑,我们是仙家,尚且还难以取胜,要是一般武将,谁能抵敌得过?我们须请天兵天将下凡,助我一阵。” 三元念动真言咒,天兵天将下凡尘。 飞沙走石张四姐,撒豆成兵薛金莲。 哪吒太子乾坤剑,二郎能神动刀枪。 块块石头箩口大,黄沙飞得不见天。 千万块黄石来打下,个个魔兵喊苍天。 三千喽都打死,刘虎被剌命归阴。 三元说:“这强盗窝,要它有何用处,不要等旁的坏人再来落草为寇,不如一了百清。” 放起南方丙丁火,山寨上房屋化灰尘。 三元带众兵搜山,在山洞里捉到一个魔兵,是烧饭格。三元说:“魔贼!此处果有一个叫陈梓春的人?”“大人哎!有格。”“来哪里?”“来迷魂洞里!”“洞来哪里?”“我带你去哎!” 魔兵就在前头走,三元母子后头跟。 横一弯,竖一弯,走到一个山洞门口,洞口是生铁浇格,实在重,推总推不动,魔兵跑去一拉,门倒开过来了。三元一想喊他底高?叫父亲吧,他又不认得我们,喊他格名字吧,又是不孝行为。 高喊三声生身父,低喊三声陈梓春。 这迷魂洞里有多少女子,总是把刘虎掳掠得来遭奸淫格人。他们听到有人喊,就说呱:“状元大人哎!外头有人喊你哩!”陈梓春其实也听见格,他想呀:叫我父亲,我没得儿子,叫我名字,这里没得亲戚朋友。这遭慢慢摸到洞口,说:“哪个喊我哎?不要认错人呀!”三位公主一看,认得格,只好说年纪变大了,作得不成格模样!跑去一把抱住得,放声大哭。“相公啊! 相隔多年不曾见,竟然好象两个人。 头发结成连丝饼,眼落骷髅半寸深。 十指如同枯柴棒,肋骨果像纸糊窗。 相公哦!苍天不负有心人,有缘人遇有缘人。 今朝夫妻来相会,如同枯木又逢春。” 三元说:“父亲爹爹,我们是来救你呱!”陈梓春说:“哎呀,我又没得格男女,你们不要认错了人呀!”公主说:“相公哎! 你果记得龙宫事,谁知一去不回程。 招我龙宫五宿整,生下他弟兄三个人。” 陈梓春一听,一点不错。公主:“相公,你格眼睛为底高不睁?”“哎呀!贤妻哎!是刘虎格强盗,叫人弄猪鬃替我穿起来格。”这遭三元用苗刀轻轻将猪鬃一根根割断,哪晓得还是不好睁,因为时间太长了,眼睛变瞎得,他弟兄三个就用嘴舔。 孝心感动天和地,眼光菩萨下凡尘。 三元替父舔眼睛,当时二目放光明。 三元收兵回朝转,那肯耽搁片时辰。 路上言语省一省,到了皇皇紫禁城。 三元来到金殿交旨,兵马仍归军营。三元说:“万岁,刘虎已被我们杀死,三千喽全被剿灭,山中敌巢皆被焚烧,如今边关太平,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我带去的兵马,仍然交与万岁。我父亲已从迷魂洞中救出。”万岁一听,十分感动,连忙从龙椅上走下来,搀住陈梓春格手。“爱卿啊! 怪我怪我总怪我,怪我孤家一个人。 怪我当初无道理,爱卿受苦海能深。 寡人今朝重封赠,头名状元职不轻。” 陈梓春说:“万岁,我已看破红尘,不愿为官受禄,如果不是我家三元学道,万岁又借王兵,我永远也不得出迷魂洞呀! 我今不要官来做,情愿吃素办修行。” 万岁说:“爱卿啊,你既然决心修行办道,家中又没得房屋,我寡人发下帑银,到中州府灵台县为你造一幢忠孝节义寺,等你满家人等好修行办道。” 合门家眷修办道,昼夜加工诵经文。 天天诵到黄昏后,夜夜诵读到深更。 朝也佛,夜也佛,时时念佛, 行也佛,坐也佛,佛不离身。 哪一天,不诵到,黄昏以后, 哪一夜,不诵到,半夜三更。 修行一载又一载,修过一春又一春。 苦苦修行三年整,功德修下海能深。 玉主吩咐太白金星下凡,替他一门脱过凡胎。 归去来兮归去来,火坑里面脱凡胎。 脱了凡胎换仙胎,逍遥自在上天台。 满家人等脱过凡胎,来到御宰台前,玉主重重封赠。 玉皇大帝重封赠,文昌帝君职不轻。 封他弟兄人三个,三官大帝受香烟。 封他妻子人三个,三位总是正夫人。 玉清宫里常赴会,云台仙山去安身。 众位:当初人没得盐吃,总吃淡格。文曲星见玉主面前有一盆御盐,就到下抓了一把,准备带下凡,等东土黎民百姓吃得五味调和。哪晓玉主见到盐少了得就问:“才见哪个抓我格盐格?”左右慧望星说:“是文曲星抓格!”玉主打发白鹤童子追。三元说:“父亲哎!你果曾抓?”“抓了!”“哨点啦得!”文曲星随手对凡间一 ! 南一来北一弹,留下三十六盐场。 文曲星被白鹤童子带到御宰台前,玉主说:“文曲星,你果曾抓我格御盐?”“不曾啊?手伸出来把我望望看?”一望,手是湿格,手指甲缝里还有细盐,至到如今,抓盐格手,总归于掸不干净。玉主发怒,吩咐斩掉文曲星君。白鹤童子帮了求情,“玉主哎!不好斩掉文曲星呱! 倘若斩掉文曲星,东土没有识字人。” 玉主说:“不斩也可以,抓盐格右手,不准出袖!”所以直到如今,梓潼菩萨格右手,总是拢在衣袖管里格。文曲星说:“玉主,我没得右手,怎好批卷子哩?”玉主说:“不要紧,我打发朱衣、魁星跟你一同下凡。 朱衣替你捧卷子,魁星执笔点头名。” 文昌帝君一家来云台仙山,登山显圣,他托兆与逍遥帝主,说:“玉主封过,凡皇不封,不能受其香火。”这遭万岁天子设起香案,重重封赠: 万岁天子重封赠,梓潼大帝受香烟。 封他妻子人三个,三位总是正夫人。 封他弟兄人三个,三官大帝受香烟。 万岁发下帑银到各州各府,起造文昌寺或叫文昌宫,也起魁星楼或魁星阁,又起三官殿。 塑起他合家金容相,坐北朝南受香烟。 天宫打发才子下界,编写起《梓潼忏》,《三官经》,也有《梓潼宝卷》,善人可以唪经、拜忏,也可以做龙华盛会,宣讲《梓潼花灯宝卷》,善人帮念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天宫又打发丹青手,誊录师,裱画匠下凡。 一张白纸四角方,五颜六色对上装。 巧手画起金容相,设供坛内做经堂。 《梓潼宝卷》讲到此处,可算有头有尾。《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经到头来卷到头,劝善弟子请卷收。 看库童子来落锁,功德交与主人收。 经到头来卷到梢,斋主会友清香烧。 清香烧来木香烧,更比随常有功劳。 宝卷看完成,礼拜佛世尊。 佛前求忏悔,罪孽化灰尘。 红烛分左右,真香透天堂。 佛老爷呵呵笑,福禄寿喜总成双。 宝卷看完收起来,斋主家高挂太平牌。 太平牌上七个字,赐禄延寿又消灾。 东风洋洋进门来,调过南风又招财。 西风吹散蟠桃会,北风荡散万年灾。 会上姻缘三世佛,文殊普贤观自在。 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一去再不来,端坐九莲台。弥陀相对坐,万古伴如来。善人帮和佛,家去总发财。阿弥陀佛,圆满功德! 王国良搜集整理 土地宝卷 笑呵呵,问弥陀。因何笑,恶人多。——圣谕 佛祖端坐莲台笑呵呵,两旁罗汉问如何? 请问佛祖因何笑?只笑它东土里善少恶人多。 阿弥陀佛世称如来,珊瑚琥珀扎成莲台。 珍珠翡翠结成宝盖,佛祖端坐眉笑颜开。 面对善人讲经典,劝善降福免三灾。 格么,是话有因,是鸟归林,是饭充饥,是茶解渴,是宝卷必是劝人行善。其中有甜有苦,有文有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事有终始,物有本末,方成一部宝卷。 开讲一部《土地卷》,字字行行劝善人。 宝卷初卷开,拜请福德星君降临来。 经堂里齐肃静,和佛请经开。 说者,《土地宝卷》一部劝善书,弟子—— 先还哪朝皇登位,哪省州府出贤人。 经典盖版上注有昔日二字。昔是当初,日是今日;当年经典,今日弟子所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王确然不难。 昔年汉朝刘佑天子登龙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有道君王登位,文出忠良,武出能将,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皇皇有道江山稳,山清水秀出贤人。 大众只听出贤人,不知出在哪州哪县哪乡村?一不出在边邦外国,二不出在荒山野林, 出在中原国里十三省,不是无名少姓人。 东京洛阳北门外,落乡三里积谷村。 一人姓张,单名张昌,同缘蒋氏夫人。 张昌夫妇豪富很,洛阳城外有钱人。 家有前厅后厅,左厢右亭,库房廒房,乃积乃仓,门口有座拦桥屋,一张吊桥通高厅。 出入安童坐骡马,扫地梅香戴金花。 张家这种豪富摆设,就是没得一官半职。 男子有钱称员外,女有贤德号院君。 众位,张员外这样豪富末,是祖上留下来的还是自己创立起来的?这二者都有。祖上留下不少,自己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也赚得很多。这种红花草,全国各地都产,唯有杭州地方的红花草,在全国是独占鳌头—— 籽可榨油用,花红入药名。 主治妇女病,祛瘀又调经。 男子用它浸酒吃,健骨又强筋。 张昌杭州贩药草,南北通商赚大银。 挣了田地和房产,又买十里草荒滩。 穿不完来吃不尽,独少一件不称心。 独少底高?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不见生。 张员外平时只顾兴家立业,也想不到子孙后代。那年到了清明前一天——寒食节日子,想到要上坟祭祖,飘山化白,就对安童说了:“古人云,‘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今天到寒食节了,你去替我备办三牲祭礼,下午陪我去祭祖扫墓。”安童奉了主人令,不敢耽搁片时辰。办好三牲祭礼,拿到高厅,替员外牵马备鞍—— 员外甩上银鬃马,安童挑礼紧随跟。 主仆双双,来到坟堂。安童把祭品供好,香烛点好,员外弯下腰来拜三拜,立起身来对坟园望望。 坟堂内,钻天木,伍余元卜, 有几棵,遮云伞,汲邴糜松。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化纸炉,化纸缸,酆鲍史唐。 又对东南方一望:“安童,那边一个大坟,往年清明节上坟,那一家来得最早,今年,现在已是中过晚,怎无人来祭扫的?”“员外,那个坟是东门陈员外家的。陈员外在世还好,一早就叫安童来把坟挑挑高,四周铲铲草,现在陈员外亡故了,他自己的坟上还不得白呢,还有哪个来上祖坟?成为孤坟了。” 员外听见这一声,看看旁人想自身。 眼泪扑簌千双下,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你这话一点不错哇—— 有子孙,上祖坟,三牲祭礼, 烧金银,化锞锭,火炮喧天。 无子孙,成孤坟,哪个祭扫, 山不白,坟不新,荆棘丛生。 安童呀,我今在此摆祭桌,日后哪个上孤坟。” 随即跪下去对祖坟又复拜三拜—— “宗亲哎,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 有灵有感保我生到香烟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呀,我指望有个男或女,宗亲才不成孤坟。” 安童说:“员外,你怎想到这许多的,四十岁不老春还在,五十岁还养荡江儿,走啊,外面时光不早,肚里不饱,我来收拾祭桌,趁早回去,不要在这里多想!”员外说:“安童, 我银鬃白马总坐不住,替我牵马转家门。” 安童把祭品对马背上一架,手牵白马前面走,员外步行后头跟。来到自家前门前,安童牵马进槽—— 员外坐在高厅上,思前想后泪纷纷。 高哭又怕邻舍笑,低哭又掩不住悲戚声。 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蒋氏院君在房中想:员外昨天出去祭祖荣宗,回来为何不上绣房却在前厅上啼哭,想必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格么,人们常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 倘若有个焦愁事,我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院君手,绣带飘飘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前厅,走到员外面前弯腰奉揖,好言相问。 员外看见院君到,背过身去不作声。 蒋氏见员外不理她,也不生气,走近身前,叫声“员外呀—— 你兴致匆匆上祖坟,回来为何气闷闷? 可是我茶饭烧得不合口,可是衣服做得不称身? 在外人面前现了丑,气咕唠叨对妾身。” “贤妻,你不要冤枉我。吃的山珍海味,穿的锦绣罗衣, 冷冷热热有你照应,没得哪桩不称心。 就是有个三言并两语,我也不是不通情。” “员外,你究竟为点底高?也好讲给我听听,人不好着闷气,气坏了妾身替不到你。” “院君呀,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只有梅香后头跟。 你回过头来望望看,可有自己骨肉亲。” “员外,你何苦,何苦,没得男女就这样气法子。你还不晓得呢,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光床滑席哪里来!我在家内当家把作,你在外面做生意赚钱—— 我像一个聚钱斗,你像是个活财神。” “院君,我倒不是怪你,你只晓得钱呀钱,不晓得钱多还是个祸害呢。 邻舍为它恼,亲戚为它争。 兄弟之间为钱财,骨肉亲翻脸不认人。 世上为了金和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院君呀,我们就是金银堆出门,你喊它千声也不作声。 我们年轻力壮还好过,老来无子靠何人? 院君呀,假使有个伤风并咳嗽,哪做端汤奉茶人? 假使有个初二并十六,哪有烧钱化纸人? 如若你再不相信,清明节到坟堂去看分明。 有子孙人家坟上飘白纸,孤坟上面冷清清。” “员外,生不到男女你可怨我?”“我不怨你,只怨自己。”“怨者何由?”“怨我自己只顾挣钱享乐,不思修身积德。”“员外,积德就是修身,修身就是积德呢!前世不修今生苦,今生不修害子孙。这叫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修各得,修到功劳无人分得。”“院君,你晓怎样才算修德?”“员外,这我晓得——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为人积阴德,子孙天送来。” “院君,说声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 雨天施舍钉鞋伞,黑夜暗星点路灯。 路不平来挑泥补,桥板损坏去换新。 十七八岁小光棍,送他本钱做营生。 襁褓孩童丧父母,送他育婴堂里长成人。” 好事做了一载又一载,做了一春又一春, 接连做了三年整,还是光身打滑身。 员外说:“夫人,看来好事做得还嫌少。”“员外,还有哪些好事可做?”“夫人,要做的好事多哩。你可曾见到前年北方遭了蝗灾,从西京长安逃荒来的灾民,无室可居,无地可耕,吃的野菜草根,饿得骨瘦如柴。这些嗷嗷待哺的芸芸众生,总是我们炎黄的子孙。夫人哪—— 千朵桃花一树生, 我把十里荒滩度灾民。 院君,前年买下的十里草滩无人开垦,不如把它送给灾民,叫他们自己开荒种谷,自谋生路,使他们少壮有田种,老弱得安康。 我你没得香烟后,就把灾民当子孙。” 蒋氏院君一听,十分高兴。说:“员外,好事做到底,每人再送二斗米,让他们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开荒哩。” 员外打发几个安童在荒草滩上搭三间茅棚,住在那给灾民划地圈滩,围堤搭棚,开荒种地。 开荒第一年,种上杂谷粮。 到了第二年,种粮又种棉。 春二三月有饭吃,寒冬腊月有棉衣。 人人总说张家好,烧香念佛谢苍天。 有人说,可惜员外家少子孙。像这等人家子孙越多,我们穷人越是有福。也有人说,我们大家来帮他求子。 求到一子或一女,了了我们感戴情。 这遭,一家烧香,家家烧香;一家念佛,家家念佛。 家家户户把香烧,香烟缭绕透九霄。 玉皇大帝端坐灵霄宝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右眼跳过左眼惊,用慧眼往下界一看,东京洛阳城外百姓总在为张昌求子。玉主说:“东土里张昌夫妇济民积德,感动百姓为他烧香念佛,这等善人是天底下难得。 好事做得感天地,送他香烟后代根。” 玉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吩咐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把福德星唤到变化台前,一变二变,变作灵光鲜桃模样。对他说一声—— “你到东土去投生,日后还本再封神。” 打弹张仙临下界,送子娘娘送动身。 蒋氏梦吃鲜桃果,六甲怀孕上了身。 十月怀孕将满。 跑起路来撑呀撑,说起话来哼呀哼。 肚子倒有箩口大,八幅罗裙开后门。 天上星宿下凡尘,拣月拣日拣时辰。 拣到二月初二日,蒋氏怀胎要奔生。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下一位小官人。 金盆里洗澡银盆里过,绵绸布裹了紧腾腾。三朝日子敬过老,满月堂前要取名。蒋氏院君问:“我这孩儿取底高名字呢?”员外说:“张家不离张,李姓不离李。 孩儿长得胖墩墩,取名叫作张世登。” 伤风咳嗽无他份,发发禄禄长成人。 一周两岁娘怀里睡,三周四岁离母身,五期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世登长到七岁整,员外想到请先生。 员外叫安童到街市上察访,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写了关书名帖,择个吉日良辰,把先生接到高厅,献过茶,敬过酒, 先生走进书房门,教他公子读诗文。 开蒙先读《百家姓》,习字题写“上大人”。公子读书聪明很,先生只作领头人。 讲讲说说多欢乐,一桩大祸降来临。 那天阎君点卯,翻开生死簿一看,见到蒋氏寿满,无常要她打转。阎君用指头一掐,蒋氏头顶出煞;朱笔一点,晦气上脸。 阎君定她三更死,决不留情到五更。 院君叫声“员外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才间我还好得很,腾腾空毛病就上身。 员外呀,我素无患难,平无患难, 我眼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少精神。 员外呀,我圈椅上面坐不住,搀我到牙床上安身。” “院君,三十年不病灾还在,没得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这点小毛小病不要紧的,请个郎中先生来看看就好的。”随手吩咐安童请来一位有名的郎中,号脉处方,煨药煎汤。哪晓得吃药如吃水,毛病一点不减退。员外说:“可是犯了邪,请个瞎子先生来起个文王课,退送退送。”哪晓得化纸如哄鬼,毛病仍旧不见退。 蒋氏毛病犹如雨天驮草步步重,井底掏沙渐渐深。 院君叫声“员外呀—— 我今毛病十分重,就怕难有命残生。 员外呀,假使我毛病看不好,你不要做失花拈草人。 世登年幼我舍不得,靠你抚养长成人。” “贤妻,你怎想到这话的。心放宽点,多往好处想想,毛病慢慢自会好的。你挂念世登呗哪不是我的心肝,求天拜佛得来的,我哪不当宝贝。”无常鬼说:“妥了,蒋氏说退气话了,你们好下手了。”刁头鬼用铁链子上去一箍,不曾箍到她颈脖里,对蒋氏头上一砸,蒋氏浑身发麻。“员外,我嘴里发麻,要吃口茶。”员外随手把她抱坐起来吃茶,鬼使连忙把链子对枕头下一摆。蒋氏喝了口茶说:“我现在好过多了,放我睡下去。”蒋氏拿头往下一折,鬼使拿铁链子一捋,拖起来就走—— 蒋氏她,两手只是舞,两脚只是蹬,喊喊不作声, 喉咙口断了来往气,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员外问:“院君,你可吃茶?”不作声。“你心上可要好过点?”不作声。 高喊院君不答应,低喊恩妻无回音。 “恩妻呀,你刚才还像活八哥,现在你怎不开声。 恩妻呀,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丢下孩儿怎放心。 阎君哎,她年纪轻轻正好活,你怎一点不留情。” 世登虽然小,心境自然明, 亲娘亲娘哀哀叫,放声哭嚎啕。 员外吩咐安童买一口沙枋棺木,将蒋氏收尸入殓,世登成服戴孝。 前厅门上挂麻布,高厅改作孝堂门。 诸亲六眷来吊唁,世登作磕头礼拜人。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望白云飞。 守灵七天,棺木送到坟堂,入土为安,栽松植柏。这遭,员外朝伴世登,晚来啼哭,孤身一人,心上闷闷不乐。世登就说了:“爹爹,你老是忧忧郁郁,吃点茶饭总不养肉,也好到街坊上散散心,寻点欢乐。”员外觉得这儿懂情懂理,也就出门走亲访友,茶店里吃茶,酒店里喝酒,倒也乐而忘忧。一天,一位帮员外转销红花草的朋友在茶店里与他相逢。他就问员外了:“员外,院君娘娘过世,你孤身一人,忙了不得出门,外面生意也做不成。这样吧,我来向你讨杯喜酒,帮你找个当家内助,有个讲讲说说作伴的人。”员外说:“老弟,这不能呀。我家蒋氏临终时叮嘱我的,叫我积德始终,不能再娶,让子孙受苦。”“员外,这是你蒋氏奶奶的心思,如今她又不知道你的甘苦。我们这前村后庄不是也有几家失了前妻,而后续娶那些为人后母的女人,不是都很好吗?再说,满床儿女不如半床夫妻,等到儿大成婚,媳妇进门,他们小夫小妻,有讲有说,那时你老头儿就更感冷落。”员外想想:这倒也是。后母、后母,毕竟是坏的少好的多。就问:“可有哪家有这对数的人?”“有哇,东门沈员外有位小姐,今年三四十岁,不曾有门当户对。”“不管它,同我去看一趟。”跑去一看,沈氏小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是黄棉花换布——充当得过。 一边茶花一边礼,把沈氏小姐娶过门。 这个世登啊,乖巧哩,对沈氏向里叫亲娘,向外也叫亲娘。沈氏对世登,向里也乖乖天,向外也乖乖地,亲亲热热,两无猜忌。员外也就放心。 沈氏女子多贤惠,不比蒋氏差一分。 沈氏过门一载,六甲怀孕在身。十个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稳婆奶奶刚进门,生下一位小书生。 员外一看,欢喜哩。从前一子是险子,现在有两子是稳子。 取名叫作张世云,也是张家后代根。 世云是土龙星临凡,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世云长到七岁,也送他到小书房读书。 弟兄两个把书读,总想高跳入龙门。 员外对沈氏说了:“从此我家人口多了,开销也大了,俗话说,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家务事情丢把你,我去杭州做一趟生意。”“员外,做底高生意?”“格不瞒你,我一向做杭州的红花草生意。那种暗行生意赚钱哩,前些年我赚到一笔钱,还买了十里草滩。”“格么,跑一趟生意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妻呀—— 早也不要盼望我,逢时过节转家门。” 员外出门做生意去了,沈氏就想:他员外见我生了世云这冤家,就嫌人多了,开销大了,认为是多个青虫癞棵菜,对我分心了!那做不到,家在我手里,主在我口里,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咬咬牙齿狠一狠,省得家产对份分。 大众要问,沈氏心怎这么黑的!才进门没多几年就起这种不良之心?你们要晓得沈氏并非老闺女,是出嫁三年挨夫家休掉退居娘家的回炉烧饼。她脸短气量小,肚里容不得人。那时,她才嫁到夫家去,—— 见到姑娘小叔多吃点,嘴就翘到二架梁。 吵了公公不得困,婆婆不得眠,把丈夫踢到里床边。 所以她的邻居就在外纷纷扬扬说—— 沈氏看见姑娘来,变嘴变脸骂起来。 五忙六月不见影,寒冬腊月供家来。 还有哩,见到外甥男女进她门,绿豆眼睛只是瞪, 关碗柜,锁房门,盛点饭灶边上撑, 拈点菜几根根,外甥还未吃几口,吆鸡打狗骂出门。 公婆丈夫说不改,恨气休掉赶出门。 这次嫁到张家来,开头是——虎戴佛珠假修行。 沈氏毒心既定,就日夜操心,到街上买了一个烧饼。这时,世登放学回来吃饭。沈氏说:“世登,我今朝上街回来晏,中饭还不曾烧得好,这里有一个烧饼你先拿去点点饥。”“母亲,不要哇,我大了,你给弟弟吃吧。”“不啦,往常你弟弟吃得多,他人虽小,吃起来又不问多与少,今朝你拿去吃。”世登只当母亲是好意,把烧饼接过去一吃,喉咙就发痒要咳,几咳几咳,嘴就说不出话来。沈氏随手把世登拖过去对板凳上一揿,用七支引线针对世登肩胛上一钉。 世登痛断命,呼喊又不出声音。 亲生爹爹不在家,口喊亲娘也枉费心。 员外这趟生意很顺利,个把月时间就回来了。沈氏见丈夫回来,也不曾讲到三句话,就嚅嚅突突哭。员外说:“我在外多时未回,今天回来了应当欢欢喜喜,为何这样伤心?家是你当的,有多少朝四两,夜半斤要你去做!”“员外呀—— 朝四两,夜半斤,苦命总没得这伤心。 员外呀,你家日子我也不愿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你的世登忤逆我,骂我后娘是黑心。” 员外一听,“啊依喂,这个冤家还了得!我不在家他就忤逆你呗,往后还想过他的日子吃他的饭?贤妻,不要哭,我去教训他一顿。”员外气咕唠叨来到小书房里,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世登拖去对夹肢窝里一挟—— 打一记来骂一声,头上敲到足后跟。 先生说:“员外,你回来也不问问清爽,对孩子乱打一顿,不等于打了哑口中牲。”员外问:“怎?”“你不知道,你家世登,就从前几天起,不知犯了底高怪,读书无声,说话无音,像哑巴一样,整天萎靡不振,只是要困。”员外听先生一说,觉到自己过于暴躁,对不起孩子,连忙把世登拉到膝下,抹抹摸摸,世登嘴一瓢只是要哭。员外对安童说:“快去请个郎中来替世登看看。”沈氏晓得不好,见郎中才到门前,赶紧迎上去招呼:“郎中先生,对不起你,今朝又烦劳你。”接着就放低嗓音:“先生,我有句话同你讲讲,我家世登不是什么病,是他错吃了哑药,才说不出话的。这就要请你瞒住点,诊脉马虎点,诊费我多把点。你不能说真话,一说不得了,我老娘要挨搅。”说着,随手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对郎中手里一塞—— “先生呀,请你费点心,来日再送雪花银。” 郎中也是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受了沈氏五两银子,心总要烫抛下来。他来到员外身边,对世登的病也装模作样作了望、闻、问、切,说几句行医的老套话,开一张方子对员外手里一塞:“你的公子没什么大病,吃几帖药自会好的。”哪晓得这剂药不对症,吃药如吃水。员外说:“安童,请郎中要请有名的,兴时的,不要请医痱子的郎中。”“员外,哪里有好本事郎中呢?”“你到西门鸡市桥把王半仙请来。”这天,正巧沈氏不在家。王半仙拿脉一搭:“啊呀,员外,哪个害了你公子吃得哑药呱!”“呀,他怎吃到哑药的?王先生,吃了哑药可有救?”“你员外请到我王某某,对公子有救也得救,没救也要尽力救。公子这病有救。” 员外听到这一声,心总落到足后跟。 王半仙打开药箱,这样抓点,那样刮点,几和几调,调成一服治哑丹膏。用一杯清茶送下,不到半个时辰,世登开声说话了。 双膝跪到平阳地,亲爹连叫两三声。 “爹爹呀,孩儿失一母得一娘,得了一娘胜黄连。 爹爹呀,我身上还有引线针,日夜疼痛难安身。” 王半仙一听,赶忙就问:“公子,引线针扎在哪里?”世登用手到肩胛上一指。王半仙说:“那还得了,这个是丧门穴,如果不取出,多则一月,少则二旬就要送命的!”王半仙随手取出黑铁火罐对他肩胛一磕, 只听“咔嚓咔嚓”响几声,拔出七支大银针。 员外一看,浑身冒汗,急得顿脚,就打自己嘴巴: “可怜呀,早要听了蒋氏话,如今不到这功程。” 员外就想了,我作得孽呱。沈氏她倒做得出丧德的事,我一时也不好得罪她呢。如果得罪了她,她在家寻死作活,吵得我横竖不直,怎得了呢! 员外有气不敢伸,打落门牙肚里吞。 从此,员外就想得更多了。朝朝不离世登身,看护世登长成人。这时,员外想到:女大当嫁,男大当婚,让他有个心爱之人,相互有个照应,我才放得下心。“梅香,替我把康媒婆、薛媒婆请来。” 梅香真正能,两个媒婆请进门。“员外,请我们做底高,可是请我们薅棉花草?”员外说:“二位奶奶真是明知故问,薅棉花草还让你们大材小用!请你们帮我家世登儿寻个丈母家。”“啊,老本行,有、有、有,眼下就有三家。”“哪三家,说给我听听中意不中意?”“啊,东门外贝老员外家。”“小姐人品怎样,底高腔调?”“人呀,一丈多高,升箩口粗的腰。”“媒婆,这个人就不用说了,长得像豆芽菜,长不郎当,多穿衣服像稻草金刚,少穿像鹭鸶青桩。 把她娶进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第二个是哪家?”“第二个是西门吴老员外家有一位千金。”“人品怎样,底高景子?”“人呀,凳脚能高,箩口粗的腰。 走起路来滚了跑,就像滚个棉花包。” “媒婆,你们可是见我不曾有礼上门,拿我老头子寻开心!”“员外,你不要着急,还有好的在后头呢。”“还有哪家,说来听听。”“南门陆员外有一位小姐,生成柳叶眉毛瓜子脸,一双小脚赛红菱。 又不高,又不矮,真正好看, 又不胖,又不瘦,窈窕之身。 走步路,多文雅,形端表正, 说句话,不露齿,美貌佳人。” “媒婆,小姐外表好看,内才怎样?”“内才呀—— 小姐生来又聪明,绣花纳朵件件精。 绣起龙来龙摆尾,绣起凤来凤能鸣。 天上能绣日月星,地上能绣百花名,也会绣皇帝坐龙廷。 说起小姐会绣花,绣个乡下姑娘拾棉花。 棉皮弹弹变成花,锭子头上出细纱。 一个眼眨花,绣个馋嘴偷西瓜。” 员外问:“可会烧煮烹调?”媒婆说:“员外呀—— 小姐生了指头尖,擀起面来像丝线。 煮到锅里团团转,吃到嘴里软如棉。 小姐生了手段强,做起烧饼照见天。 苍蝇搀它溜溜转,蠓夹子衔了飞上天。 她算盘打得‘的答’响,减减加来加加减。 一手写来一手算,做你家管账的大娘娘。” 员外一听,不晓多兴。“媒婆呀—— 能把小姐说进门,赏你们十两雪花银。” 两个媒婆站起身,不肯耽搁片时辰。来到陆员外的高厅:“恭喜员外,贺喜员外。 恭喜员外福气好,替你家小姐做媒人。” 陆员外问:“媒婆奶奶,打算拿我家小姐与哪家做亲?”“员外,其则不远,就是北门张员外家长子张世登呢。”“啊呀,我家与他张员外家做亲,就怕是站在泰山脚下向上望——高攀(盼)。”“哎,怎攀不上?员外的小姐配员外家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既然你们来说亲呗我来出个庚帖给你们。小姐坤造行庚—— 丁卯年来属兔生,八月初三卯时辰。” 媒婆双手接过庚帖对怀里一塞—— 得到年庚帖,赛如拾到宝和珍。 两个媒婆兴致溜溜,人还未到,嘴上就闹—— “恭喜员外福星照,小姐喜帖送上门。” “媒婆奶奶,对不起,总烦劳你。”“员外,这也算烦劳?我们在外替人家说亲事就是跑来跑去,烦来烦去,多的人家跑七十二趟半,路上碰到还不算。”“媒婆,我家不用跑这么多趟数,只要拿庚帖押在香炉脚下看三天,这三天不起风,不下雨,锅瓢碗盏,不受损伤,再请瞽目先生来合过婚,算过命,亲事就好定下来的。”“员外,你哩嗦,说上许多, 不要听算命先生嚼舌根,十家亲事九不成。” “媒婆,你不要把自己吹上天,拿算命先生说得一文不值。依你们怎说?”“依我们呀,只要在家主神前烧两支香,看看香头点得齐,就是双双同到底,百年偕老。”员外连忙去点燃两支香对香炉里一插。两个媒婆连好档,一个陪员外聊天,一个看住香头。见到哪一支香燃慢点,她就用嘴吹风,吹呀吹,两支香头齐齐往下点。康媒婆说:“员外,你望望看,两支香头齐到底,帖子好用的,真是百年歌好合,五世卜其昌。”员外说:“托福、托福,让我选个良时好日,请你们来向陆员外家行茶聘礼,让陆员外发来允帖,才能将小姐娶过门。”“员外,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陆员外家可不像你,他见我们从中做媒,是熟不拘礼,一趟到底。” “媒婆,依你们怎说?”“依我们呀,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当日,今朝日子好,你员外家碰得巧。”“啊唷,定亲好这样急促法子了?”“员外,这就算快啦?我们在西门一家说门亲,你总猜不着有多快? 早上说话晚上成,黄昏拿媳妇娶过门。” “媒婆,这样快我家也忙不及。”“这样,再等一天。”“何时?”“背后头喊人——后朝。明天‘红沙’,后天‘庚申’,庚申、庚申,办事不要问先生。”员外一听,不大相信,随时翻开通书万年历一查,后朝真是个好日。“媒婆,你们把周堂吉日记在心上出来说亲的?”“格员外,吃底高饭当底高心,不会看日子也好出来做媒?”格么,张员外家娶媳妇,喜欢闹闹热热的。打发安童请了锣铳鼓手,旗伞执事,备了红灯喜轿。 经中言语省一省,陆氏小姐娶过门。 陆氏小姐多贤惠,敬重公婆二大人—— 早上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进房门。 婆对媳妇如亲生女,媳妇待婆当母亲。 夫妻相敬如山重,恩恩爱爱过光阴。 陆员外夫妇二人见小姐匆匆过门,心上就像失落了一块肉,朝不思饮,夜不入眠。 思思想想得了病,寒寒热热紧缠身。 员外本来就有喘痨病,再加寒热一追,就一天不如一天,一刻不如一刻, 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幽幽见阎君。 陆员外的夫人见员外急病身亡, 几个抛来几个滚,一气不来丧残生。 脸上发紫,鞭鞭脚就死。安童梅香慌得没主见,连忙送信到张员外家,报与陆氏小姐得知。陆氏小姐躁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陆家安童就说了:“小姐,你不能只顾哭,你要向张员外夫妇下个报丧礼,同姑爷回去料理丧事哩。”陆氏小姐向公婆大人下过礼,与丈夫世登随安童回去—— 只是抛来只是滚,恨不得哭死又还魂。 “双亲呀,我下无弟上无哥,就生我苦命一个人。 你得病也不向儿送个信,女儿也不曾做端汤奉茶人。 人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枉枉养我长成人,又不曾做到守护送终人。” 女儿哭娘是真哀,恨不能把亲娘哭转来。 任凭安童多劝解,刀劈剑斩总拉不开。 这遭,张世登作主,叫安童去买棺木,叫梅香去请裁缝做送老的衣服,收尸入殓,女婿、女儿穿孝成服。请了僧道两班,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七期一满,出殡安葬。陆氏小姐就对安童梅香说了:“员外、太太俱亡,家中无主,我也有家有室,不在娘家守业。我把田地房产卖掉,把点银子你们去安家立业,各找营生,各自成婚。”安童、梅香说:“我们在你家这多年,随你小姐恩赐?”陆氏小姐说—— “你们在我家数年春,也不让你走空身。 安童是个男子汉,每人银两二百整。 梅香是个女流辈,你比安童拿双衬。 家中骡马安童得,鸡鸭鹅儿梅香分。 如果你们心意合,自找心爱配成婚。” 陆氏小姐把多余银子—— 包包扎扎带随身,交与后娘沈夫人。 沈氏一见多欢乐,恨不得笑了肚里疼。 陆氏小姐与世登公子成婚一载,恩恩爱爱,上界打发文曲星到陆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稳婆接生,生到一位书生。 取名叫作张玉童,当作无价宝和珍。 天星临凡,生长不难。玉童长到六岁,送他到小书房读书。开蒙先读《百家姓》,接着就读《三字经》。一而十,十而百,公子一听就记熟;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档档上。 先生只作领头人,难得收到这聪明的好门生。 那天,员外来到小书房去看看玉童,又问问先生。“先生,我家孙子读书可有点书性,可算聪明?”“员外,你的孙子有过目不忘之才。坐相端正,性情温存;教过就读,读过就熟;熟而能讲,流利清爽。 员外呀,只说你二公子书性好,孙子还要胜三分。” 员外一听,分外高兴。回到绣房,同沈氏夫人讲讲:“沈氏,我到小书房去看看世云和孙子玉童,问问他们叔侄二人哪个聪明,先生说他们读书上进,个个聪明。 夫妻讲讲多欢乐,半夜子时祸来临。 半夜子时,阎君问事。拿生死簿一翻,查到张昌。他寿限已到,无常出票,带领一班鬼使前去捉人。 地头无鬼不生灾,家鬼引进野鬼来。 进门经过门神、家堂画押,直奔张昌牙床。无常用勾魂票给张昌一看,张昌眼光发暗。 眼发暗来头发昏,寒寒热热病上身。 一刻寒来一刻热,寒寒热热分不清。 热来如临钢炭火,冷来如同身抱冰。 头疼好像乱刀砍,心烦犹如乱箭穿。 沈氏说:“员外,你不要怕,我叫世登去请郎中,衣破从小补,早点服药求灵,替你退送退送,毛病自会好的。”哪晓得,阎君出了票,鬼使不敢乱受贿。吃药如吃水,化纸如骗鬼, 延医服药无效应,求签问卦总不灵。 脸上发黄,眼珠落塘;人削骨往下瘦,头发往下脱。一天不如一天,一刻不如一刻,喉咙口痰往下一脱,头朝里床一折,气就断绝。沈氏一看不妙,嘴里就叫:“员外,你现在好像是要睡呀,我来替你搬搬好。” 高喊员外不答应,低喊员外也不作声。 世登、世云两个儿子和媳妇陆氏听到沈氏母亲的哭声,晓得不好,一齐奔到员外身前,抱尸痛哭。 呜呜咽咽不成声,捶胸顿足喊亲人。 这叫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子子孙孙当堂哭,合家大小哭哀哀。 沈氏场面也哭几声,骨里笑得肚里疼。 恨不得要点点蜡烛烧烧香,他早死一天好一天。 学堂里的先生见他全家如此痛哭,就来劝说:“世登,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哭杀得呗他也不得还魂。你们赶紧叫人去买口棺木,收尸入殓,开丧举吊。 前厅门外挂麻布,高厅改作孝堂门。 亲戚朋友来吊孝,世登做磕头礼拜人。” 守灵三天,棺木送到坟堂,员外入土为安。家中逢七做斋,逢节祭祀。沈氏当家,内外一手抓,对员外的思念也就慢慢的淡薄了。 沈氏就想:“现在,我像一匹没笼兜的马,无拘无束,大斧凿子在我手里,可以随我自砧(斟)自斫(酌)了。她有个贴身安童叫张宝。“张宝,来呀,我有话与你说哩。”“主母,有底高话说?”“张宝,我问你,你家大、二两个少爷哪个好,哪个坏,你可分得清?” 张宝这个安童是天生的奴才相。员外在世时,他在员外身边左右逢源,讨主人心欢。他见沈氏这么一问,立刻见风使舵:“格,主母奶奶,是二少爷好。”“对呀,”沈氏说,“我的世云小,不会欺侮你。世登有妻有子,又是老大,他一窝三口,处处卫护好的,我们今后要想吃他的饭,过他的日子,是靠不住了。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像你张宝这无家无室在人家为奴为仆的人,只有靠牢主人才有福享。”“主母奶奶,这我晓得,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去做,叫我向东不向西,叫我打狗不吆鸡。”“张宝,如果听我话,跟我一条心,就要帮我—— 拿他们三人赶动身,多余家产同你分。” 张宝心上一动,就问:“主母,我帮你做点底高?”“这样,你替我用一千两银子到银匠作坊里钻上三成铅,再用散碎银子到药店买五钱砒霜送到我房里来。”张宝这奴才听话哩,不多几天,把假银子送到沈氏房里,半两砒霜塞到沈氏手里。 一天,世登从外面回来,叫声:“亲娘,儿回来了,可有底高事情要去做?”“儿呀,没什么事要做,中饭好吃了,吃饭吧!”沈氏假装亲热,坐到世登身边,把红烧鲤鱼的盆子向世登面前推一推,示意叫他吃菜。她把身子向世登靠靠近:“儿呀,你父亲过世了,我又不会当家,你也不小了,就把这副担子接过去——当家吧!”“亲娘,我年纪轻,哪懂底高瓜(家)呀茄子?”“儿呀,我哪能包你们一世呢?现在头发花白,像西天的太阳等等险要落。”“娘,这家还是你当,有事尽管叫儿去做,我听你说听你调,决不让你娘生气。”“格么,你要晓得,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这一寸三分口,喉咙万丈深。坐山草吃尽,坐海水吃干。你不寻点营生做做,怎得了呢!”“娘,叫我做底高营生?”“儿呀,从前,你父亲常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很能赚钱,是你父亲的熟行熟路,如果你去接上这条路,稳是一本万利。”“娘,好是好,就是没有偌大的本钱。”“本钱嘛,你不用愁,我已为你备足一千两银子,到杭州可算是大本钱客人哩。另外还有一包散碎银子作路费,如果在路途走到南不着村,北不靠店的地方,肚子饿了买不到吃食,我还为你买了一壶黑米陈酒,到那时可以用它点点饥、歇歇腿。”“娘,你真好,为我想得周周到到,我一定要把这趟生意做好!” 讲讲说说天色晚,世登回到妻房门。 一把背住陆氏手,贤妻连叫两三声。 陆氏小姐说:“相公,今天一不是我的生日,二不是岁朝年节,你对我怎这样亲亲热热?”“不,我家亲娘叫我接替先父的行业,到杭州做红花草生意。”“啊,怪不到这样高兴?依我看,你年纪轻轻从来未出过远门,出门出户人生路不熟,你对哪里摸?”“不,事在人为,路在口边,先父的家业不也是闯荡出来的?”“相公,你的话是不错,但我总觉得这个亲娘对你不存好心。就在这几天,不晓她要翻底高腔? 脸上做丧景,额角上暴青筋,就怕她要丧良心。” “贤妻,我出门出户的,你不要说开口不吉利的话!”陆氏小姐大贤大德,赶紧改口:“姜太公在此,妇语无忌。”不过,她仍不放心,还是要千叮咛、万嘱咐—— “相公呀,你初次出远门,冷冷暖暖要自当心。 每晚未暗先投宿,日高三丈再动身。 多年饭店少要住,多年古庙少要蹲。 多年饭店有强盗,多年古庙出妖精。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只说三分话,遇水要探浅和深, 不怕猛虎当头坐,只怕君子旁边有小人。”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拂晓,世登用过早膳,辞别陆氏小姐,来到高厅,沈氏将银子包袱和一壶陈酒交与世登,又叫张宝安童送他一程。沈氏说:“儿呀,我不远送了。 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娘,家里事情多,你不要远送了。” 世登上路行,沈氏回转绣房门。 安童张宝肩挑行囊送世登来到车马驿站—— 阳关大道乘车马,荒村小路用步行。 行过一里又一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三里经过桃花店,七里绕过杏花村, 世登走了一天整,野猪林到面前呈。 众位,底高叫野猪林?荒山野林,野猪成群,一望无垠,见不到一人。这时,日落黄昏,鸦雀无声。世登就想了:在大路上乘车还好,步行的第一天就走到这南不靠村,北不着店的地方? 抬头不见家乡路,低头看不到骨肉亲。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张世登想想孤凄,揩揩眼泪,立起身来对远处一望,看到东北方向有一丝灯光。世登想,四周一片漆黑,有灯火处必定是住户。不管它,走过去看看。 世登站起身,直奔灯火亮处行。 走近一看,是座关王庙。山门半开半掩,关王菩萨坐在佛台上面。世登说:“啊唷,是你老人家气貌堂堂坐在这里?我叫张世登,奉母命到杭州做生意的,现在天色漆黑,找不到下住的地方。关老爷呀—— 借你宝地住一夜,明朝绝早就动身。 关老爷,我想不到要走到你家来,我走得慌,跑了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我这里有一壶黑米陈酒,母亲给我当路粮的,我来张张看,可在包里。”打开包一望,真有一壶陈酒,拿去对关老爷面前一顿:“关王菩萨,我今朝没得香烛敬你,就将这壶酒请你尝尝。不过,这里没有杯子又没搭酒菜,只好请你端起来用嘴喝!”格么,你随它去怎样吃,不要替它拧壶盖呢。壶盖一掀,药味透天。关老爷说:“你这冤家用毒酒害我!”周仓站在旁边,听到这话,走上去用大刀柄一梗,酒壶对台下一滚,只听得乒乒乓乓几声—— 瓦壶打得粉粉碎,酒就泼到地埃尘。 世登说:“关老爷,你好无道理,官也不打送礼的,我好好一壶酒敬你,你嫌丑呗也不可将壶打碎呀?我这遭在路上肚子饿了哪有吃呢! 不好了,就怕这次杭州去,凶多吉少难回程。” 世登想呀想,实在辛苦疲困,想不多久就睡着了。关王庙的小道士到深更时分来关门熄灯,见到一人睡在关老爷台前—— 只当他是落难人,不忍把他赶动身。 轻手轻脚关山门,不曾惊动他半毫分。 世登眼睛一睁,百鸟开声,天明大亮,赶紧把包袱扎扎好,拜拜关王菩萨:“关老爷,我少陪你了, 保佑我太太平平回家转,重香重烛来了愿心。” 世登要赶路程,单奔杭州做营生。 来到汉江搭上商船,水路登程。 水陆行走半个月,到了杭州一座城。 一到杭州,城里热闹哩。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里听到人说话,四里听到买卖声,十字街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世登他—— 无心观看城中景,寻访招商店堂门。 他到街上打听了:“请问伯伯,你们杭州哪家药栈最大?”“啊呀,你问药栈嘛,从这丁字街向南,有个‘万记’药房,坐西朝东的便是。”世登一路寻去,来到“万记”门前一望,店面不小,师傅伙计也不少。他走过去对柜台上一伏,与柜台上的先生笃白。柜台的师傅说:“我一早要做生意,与你不生不熟,哪有工夫跟你笃白?”“老板,你别嫌烦,等你把手上生意做完了,我们来讲讲生意,挑你一笔交易。”“你挑我底高生意?”“我打算买你一批红花草。”店主一听,立刻阴天转晴。“大概要多少货?”“大概嘛,千把两的银钱。”店主笑之眯眯,客客气气:“格倒少请教,您贵府何处,尊姓大名?”“老板,贵府、尊姓不敢当,小本行商是——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父亲单名张昌号,蒋氏是我老母亲。 我名叫作张世登,乃是张昌的后代根。” “万记”老板一听,连忙走出柜台,一把握住世登的手:“啊呀,恕我无礼,原来是老客户的令郎,失敬、失敬!令尊与我几十年的来往从未换过顾主,今天能摸到这地方来,莫非是令尊的指点?”“店主呀—— 我父母双双都过世,丢下我兄弟两个人。 在家闲空无事做,单身寻访到杭城。 为了全家糊张嘴,重操父业旧营生。” “张相公,你吃辛受苦寻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帮你把货办好。货真价廉,保你赚钱。”万记老板随口叫厨房热酒办菜,好好款待。“张家相公,你且在本店住下,我来查点一下本栈存货可多。如果为数不够,还要叫师傅们帮你到小商小贩那里去收。”这遭,店内店外,一片忙碌。打包过磅,车推肩扛,送到码头,上船装舱。张世登依价按量,与大商小贩一五一十,把账算得清清爽爽,准备开船赶路。格“万记”药房店面也大,本钱也足,拿货款对银柜里一收,也不晓得银子是真是假。那些小商小贩手里就该黄瓜大的本钱,天天放在手上翻的,他们仔细一看,银色白中发暗,对磨砖上一跌,木声木气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伤,就怕钻铅。一家发现,家家发现,一齐闹到“万记”药店。“万记”老板说:“照理,这是我的老客户,与我共事多年,他都不曾用过假银。不过,从前是与他父辈共事,双方都诚守信誉,不曾出过差错;现在与年轻人共事,又是初来乍到,倒是人心难测。这样,你们别闹,我家也有他的货款,如果我收的银子是假的,那你们的银子也是假的。”“万记”老板忙从银柜里拿出来一看,是一样的货色。“不得了啦,我们受骗了!不过,大家不用怕,他鲫鱼尾巴短,船不曾开多远,还好追他打转。”大家追到码头一看,船才离岸不远。“万记”老板对码头高处一站,直巴嗓子就喊:“客家,且慢走,我们账错的!”世登问:“谁错谁的?”“啊呀,你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就错给我。”世登真的当账错的呢,连忙叫船老大停纤调桨,回到码头,抛锚掺跳,世登上岸。 一班伙计就动手,可像玉兔遇黄鹰。 揪住张世登,绳索捆绑紧腾腾。 推推搡搡,把他送到杭州公堂。听了“万记”老板禀告,老爷升堂问理。“张世登,你来杭州用千两假银骗取药材,必须从实招来,如有狡赖,重重处治。” 世登跪到公堂上,青天大人叫几声。 “老爷呀,我初次出门做营生,哪敢用假银来害人。 这是一件冤枉事, 伏望老爷察分明。” 老爷问:“受骗者是谁,有何见证?”“万记”老板和几个小商店主一齐下跪:“老爷,我们是受害之人。”老爷问:“药草何在,假银何在,总共做了多少银钱的买卖?”“回禀老爷,药材三百二十八包,一千两银子成交。货物装舱开船,发现银子有假。假银在此,请老爷验证!”老爷交与师爷验证后认定,确是假银,决无差错。 “张世登你用假银,王法条条不容情。” “大人哪,我也读书知道理,不做违条犯法人。” 张世登你滥用假银,又冒充读书知理。既是知理,为何用了假银还不招认!衙役,用水浸皮鞭先打五十。衙役撒野,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五十,两腿打得血淋淋。 “大人哪,你也不要滥用刑,我绝不是违条犯法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胆敢抵赖!衙役,这个细贼咬口紧,替我用大刑,请他坐老虎凳。”衙役端来一张长板凳,把张世登两条腿对凳上一捆,脚跟下用两块城砖一衬。 衙役撬起他脚后跟,反扳脚跟垫砖层。 上去连加三块砖,扳得他根根筋骨总松根。 世登他痛得冷汗如雨泻,牙关骨咬得格铮铮。 “大人哪,你就打死我公堂上,我也不是犯法人。” “衙役,他再不招认,替我拿六面三口菱角铁取来,剥光他上下衣。” 在上抛三抛滚三滚,连皮带肉去三分。 根根毛孔冒鲜血,就像鲜鱼活刮鳞。 世登喊声—— “不好了,我今招也是个死,不招也没命残生。 大人哪,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说一句,写一句,口供录得句句清。世登喊声“亲娘呀—— 你常面同我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老爷问:“张世登,张世登,是你的亲娘用假银让你出来做生意的吗?” “大人哪,我的亲娘过了世,爹爹拿后母娶进门。 这千两银子出自我后母手,我也不知假和真。” 杭州知府一听,啊呀,可能执杖重了。他怎与我小时一样的命苦,吃了后娘的苦。如此,这个假银案子倒要好好的办理哩!既要分清罪责轻重,又要不让商家受损。 老爷随即转过身来:“原告听着:你们回去从船上把药草收回,折算抵银,不足之处,由被告赔偿。张世登,你违犯朝廷律例,滥用假银,罪责大小,本府还得查个究竟,再行判明。 今且监牢去坐罪,等你赔偿雪花银。” 世登身犯罪,押进监牢门。 披枷又戴锁,昼夜泪纷纷。 监牢里鼓打一更,他哭到一更;鼓打二更,他哭到二更。 监牢里打五更鼓,他在牢里哭五更。 一更里鼓咚咚,监牢里面暗通通。 扁螂又要咬,虱子又要攻。 手又不得散,脚又不能松,只好尽他喂蚊虫。 二更里闻鼓声,想起他自身,好坏不能分。 后娘心肠狠,哑药给我吞。 身上扎铁针,我头脑怎就发得昏,处处拿她当好人。 深夜里敲三更,你沈氏好凶狠。 父亲刚过世,逼我出远门。 场面嘴里说好话,骨子里设下害人坑。 鼓打四更月西沉,想起妻儿在家门。 音又不得通,信又不得闻。 早若听了你的话,如今不到这功程。 五更天东方晓,耳听鸡鸣鸟雀叫。 想到玉童儿,年纪实在小。 你们母子慢慢过,等你爹爹出监牢。 一夜哭到天明亮,五更不曾闭眼睛。 世登在牢里哭五更,外面风雨雷霆吓坏人。 那天是八月十三,钱塘江涨潮,又遇海风呼啸,风雨潮弟兄三个一齐来—— 天上乌沉沉,乌云下面白云跟。 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下凡尘。 磨子吹了调烧饼,石砺吹了舞流星。 大树吹了连根倒,草积吹了仰翻身。 张世登装红花草的船啊,草身轻飘,堆得又高,碰上几个大浪尖,拿货船拱了底朝天。不好了—— 药包冲得满江滚,活像中秋放荷灯。 满船药草全被大浪卷走,“万记”老板报到杭州府台。老爷说:“你们主客双方银货两讫,遇上天灾受损,应由客方承担,与你们无关。至于这假银嘛—— 世登尽赔一千两,银到随时就放人。 倘若一年银不到,三百六十天坐监牢。” 不提世登遭磨难,再讲沈氏黑心人。 沈氏在家想想:“张宝,妥了呱,上了我破布朗——当了。不晓可是嘴馋吃酒,毒死在哪腰沟上,还是被强盗抢劫杀死在荒山上?如果不是碰上这两桩,稳是用了假银在杭州坐监。” 明天一早,沈氏衣袖一反扳,罗裙一倒煞,来到陆氏媳妇面前。陆氏见婆婆一到,连忙叫声:“婆婆,你怎这么早的?”“媳妇,我来看看你的,我家世登可曾回来?”“婆婆,他不曾回来。”“呀,这个冤家倒算个人呢,我好歹还对他说的,不问生意好丑,要常回家看看,竟是吃了果子忘了树,投到人身‘曹官’总不晓得还了!格么,人不回来可曾有钱寄回?”“婆婆,也不曾有钱寄回。”“媳妇,我晓得了,这遭你们夫妻俩一条心,存私房钱,买私房田,总欺我的世云一个人。”“婆婆,不要说冤枉话,真的不曾有钱寄回。”“媳妇,我在暗处,你们在明处,钱不曾有末可有信给你?”“婆婆,信也没有。”“我晓你脾气的,赖劲凶呢,一赖一个白迹。不过,我的章程早就定好了,不想吃你们的饭,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趁早,荞麦屑团——一戳两开。 你们弟兄两个把家分,另砌烟囱各开门。” “格,婆婆,我的丈夫不在家,你与我分底高瓜(家)呀茄子?”“分家也要丈夫在家,我不能做主啦?况且我又不欺你们!”“婆婆,随你多说,世登不在家,家是分不成的!”“啊依喂,你倒过钉耙来锄天啦,世登一世不回来,一世也不分家啦!张宝,这个冤家勒头犟哩,替我用湿水麻绳打,不把点颜色她看看,她也不知染布店是怎样开的哩!”张宝这奴才与沈氏合穿一个裤裆,听话哩,提起一根湿水麻绳对陆氏身上—— 噼噼叭叭像放霸王鞭,打得陆氏口口声声喊皇天。 世登的儿子玉童,见他妈妈挨这样毒打,痛心哩!叫声“张宝叔叔呀—— 你做做好事不要打,情愿与奶奶把家分。” 沈氏说:“好哇,情愿分呗,张宝住手。”玉童说:“娘,分就分吧,不要在奶奶身边过这受罪日子。你还不晓得啊,奶奶常常把眼睛对我勒,吓得我吃总不敢吃,直到今天我总不敢对你说。娘呀—— 分开我们慢慢过,只等爹爹转家门。” “儿呀,还不晓得把我们分到哪里去呢?”“媳妇,你只要承认分,我老八十也没二样心,一根筷子一折两。你家是老大,应当分在上首;我家世云是老二,只好蹲在下首。上首在东面,你家公公在世时,在东沙十里长堤竹观巷开了三爿典当,四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还又买了五百亩沙田,你们去随你收租还是自种,这些家产归你们执管。”陆氏只当是真情,气塌塌听她分啊。 最后,陆氏来到自己房里把好一点的衣服打好包袱,准备带走。沈氏盯好她的,就说:“媳妇,我对你不算差待,这遭我眼睛看不见做针线了,这好一点的衣裳也好丢给我作洗换。陆氏一气之下,不愿跟沈氏多说,把好衣好裳丢下,把旧衣破衫打成包袱,准备带走。 众位,沈氏把媳妇驱到这种地步,还做鬼猫哭老鼠——假仁假义说:“媳妇,你们初到那里吃用不便,拿锅里剩饭铲了去,再量二升米,抓把筷带走!”陆氏只当没有听到。气塌塌,纠罗纠罗凑成一担。玉童说:“娘,让我来挑。”陆氏对玉童看看,人呀只有凳脚高,升箩口粗的腰,哪挑得起啊。“儿呀,我来挑,让你挑坏了腰,不害你下半世!” 陆氏肩挑箩担泪在抛,啼啼哭哭往前行。 路见之人骂得凶,沈氏后娘丧荫功。 也有人家做好事,接过担子来送行。 路上行走不打等,十里长堤面前呈。 到那里一望,吓得心里乱荡。哪来有三爿典当,四爿钱庄,十二个庄房,是一片荒滩,茅棚三间。东壁打西浪,竹架荡叮,是当年搭在草滩上看滩的更棚。陆氏说:“儿呀,听了你奶奶的话,可有好日子给我们过啊!”“娘,别管它,来嘛已经来了,如果再打转回去,与这奶奶也说不到理。要是跟她翻翻腔,就怕又要吃皮鞭。娘呀—— 我们咬口生姜喝口醋,再苦再累慢慢挨。” 陆氏见这凳脚能高的孩儿能懂情理呗,心上也算得到一点安慰,就是眼泪不得干。“儿呀,今朝跑了一天,到现在还不曾有粒米下肚哩。”正准备解开包袱拿带来的次饭给他吃,只听一声虎吼,从山脚下窜出一只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直向玉童他娘俩扑来。陆氏一见不好,连忙抽出棍棒护住玉童,战战兢兢,盯着老虎。那虎,头像笆斗,脚像抓钩,“叭、叭、叭”,扑地施威,吓得他俩魂不附体。 “不好了,婆婆逼我到荒草地,落进虎口难逃生。 苍天哎,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 可有神明救救我,搭救我落难小苍生。” 好比一盏孤灯渐渐熄,来了添油掭灯人。 来了哪个?幽冥教主地藏能仁从这上空经过,俯首一看:“啊呀,文曲星在此遇难。”遂掐指一算,“呀,只配他遭难,不该他丧命! 十磨九难才成器,不磨不难不成人。” 地藏王菩萨随手挥动锡杖,在离玉童周围三十丈的地方划一道圆圈,顿时金光四散,夺目耀眼,猛虎吓得就回山。从此,一切豺狼虎豹都不得进入圈内。 虎走险脱,陆氏惊魂稍定。打开包袱一看:“儿呀,你要来啦,就该这二升米,只够吃两三天,若遇阴雨落雪,更没粮防荒应急。 玉童呀,我就到后山树上用根绳,了却我一条命残生。 孩儿呀,我思前想后费思忖,丢不下你心肝后代根。” “娘呀,你千万不要往绝处想,要向好处多思念, 日子难过慢慢挨,没得粮吃我挑野菜。 就是沿门去乞讨,也要拿你妈妈养起来。” “儿呀,你是娘的胆,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不过,这拖棒出门要饭呗—— 我抬起头来又怕丑,低下头来又怕羞。 年纪轻轻要饭吃,人前人后骂不休。” “娘,我们一不是好吃懒做,二不是犯了王法,是挨奶奶逼到这种地步,暂时无路可走,等到爹爹回来,有商有议,再想别的生路。”“儿呀,为了活命,只好走这条路了。” 这遭,玉童左手挽只讨饭篮子,右手拿根防狗棍子,母子俩—— 一路跑来一路哭,低头俯面往前行。 “孩儿,你外公外婆又不在世,没得伸冤理枉人。 心肝呀,你爹又被奶奶骗出门,是福是祸也不知闻。 哪怕是一手拖上两根讨饭棍,也要等到你爹爹转家门。” 娘儿俩来到街坊乞讨。玉童在前见人就打躬作揖: “奶奶姥姥呀,做做好事啊,次粥次饭少喂犬, 你们修子又修孙,舍点我娘儿两个人。 先生、老爷、太太小姐们,行行好来把点我,救救我们落难人。” 她们前面走过,后面人就议论:“这一大一小两个花子是哪里来的?”“哪来的?听说是个高门大户,秀才底子,遭后娘虐待被赶出门的。”“啊,这倒可怜呢。” 所以,他们来到人家门前,也有人家盛点饭,也有人家舀点粥。玉童他—— 要到好的给娘吃,馊粥冷饭自己吞。 日间村庄沿门讨,夜宿茅棚暂安身。 时光如流水,日月晓夜行。眼睛一眨,到了来年四月廿八;再过七天,就到五月端阳。沈氏对张宝说:“这两个冤家给我弄走大半年了。我有数的,他们到现在不回来,说不定,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今后随他们有吃没吃,是死是活,概与我们无涉。我们把世云照顾好,将来朝廷开南考—— 有了一官并半职,也好到他衙门里散散心。” “张宝,我已对世云说了,请先生五月初五到我家过端阳节。你去办菜,是六大四小;办酒,要陈年老窖,请先生吃吃饱,拿我家世云教教好。 不能中个状榜探,也中进士前几名。 到了五月初五中午,世云放学回来。沈氏问世云:“先生可曾来呀?”“妈,先生说,今朝请他吃酒的人家多,他分不开身,不来了。”世云对那一站,眼张眼识,看看满桌菜,就是不坐上去吃。“娘,我家哥哥、嫂嫂,还有玉童子侄,你怎不喊他们回来吃饭?”“儿呀,他们家顿顿有鱼,天天吃肉,何在乎这点。这点菜是专为你和先生的,先生不来你就吃吧。”“娘,这许多菜我吃不了。既是端阳大节,应当把哥嫂子侄们叫回来合家团聚,有讲有说,吃得快快活活!再则,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也不晓得玉童长得可壮,养得可胖?”“啊唷,闲思量,惹角落,你吃你的,想他们作甚?”“格亲娘,今朝你不把他们喊在一起,我也不吃,一个人吃也咽不下去!” “世云儿哎,娘对你说实话吧,你哥哥我叫他上杭州去做生意了,身上带了药酒做路粮,带的假银做本钱,到如今不回来,我猜他不是在路上吃药酒毒死,就是在杭州问罪坐牢,一世也不回了。你嫂嫂和玉童被我骗到十里长堤去了,说那里有三爿典当,四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其实那里只有三间茅棚搭在荒滩边的虎山脚下,住到虎口里去了。 世云呀,为你冤家一个人,费尽我五脏六腑心。” 世云一听,急得没命,只是顿脚,打自己耳刮(光)。“娘,你怎丧这个良心呱,这要遭天怒人骂的!我要你为我操底高心?是人总有一块天一块地, 不要说只有弟兄人两个,就是六个也不嫌多。 娘呀,你竟做出这种事,先父在九泉之下也伤心。 娘呀,如把玉童来害死,这本脏账总算不清。 娘,我不知则已,既然知了我决意不吃,我要去看看嫂嫂和侄儿哩!”“世云,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跑跑看,那地方老虎又凶,去了还有性命打转?”沈氏脸一青胖,手一反剪,对那一站—— “我今做个撑门杠,看你怎得出前门。” 世云见母亲拦在门口,不好与她硬性争吵。气对嗓子里一郁,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就哭。沈氏看到二更之后,倒也辛苦了,揉揉眼睛,打几个呵欠就回房睡觉。世云站起来,猫着腰走到沈氏房门口:“娘,”不作声。“妈呀,”不作声。“啊,也就这样狠——老虎也有困着时。”他心上想:我娘这样对待哥嫂侄儿,我对他们怎得过意呢?他轻手轻脚来到粮房,畚一斗糯米对布袋里一灌;打开抽屉,拿千把个铜钱往衣袋一;来到鸡窝,捉一只雄鸡对篾篮里一放;到水缸里捞两条鲤鱼,用绳一穿拎在手里。 包包扎扎就动身,张看嫂侄两个人。 心念亲人脚头轻,三步当作两步行。 在路行程来得快,十里长堤面前呈。 来到十里长堤,已日上三竿。陆氏锅下没草烧,用把秃齿钉耙在屋后伐茅草。玉童见母亲在忙烧草,也就跟着去帮拾拾刮刮,拍拍刷刷,放到太阳光下去晒。一见他叔叔的人影,赶紧把茅草对地上一甩,一个趟子跑过去—— 一把背住叔叔手,双膝跪到地埃尘。 “叔叔,你来了啊!”玉童嘴上说话,眼泪千双下。 “叔叔呀,我想你想得肝肠断,望你望得眼睛穿。 我们苦处没处诉,只望叔叔来伸冤。 叔叔呀,奶奶心肠狠,处死我娘儿两个人。 叔叔呀,我们日间村庄讨饭吃,夜宿茅棚暂安身。” “玉童,不要哭 ,你娘在哪里呢?”玉童用手一指:“妈在那边伐茅草。”“把你妈喊回来,我要向她赔罪哩。” 陆氏见小叔叔一到,把钉耙对地上一撂,就放趟子对家跑。 一把背住小叔手,亲兄弟连叫两三声。 “叔叔呀,婆婆心肠狠,毒棒毒棍把我赶出门。 逼到这个荒野地,险些活活被虎吞。 我们现在米麦没一升,烧草没一根, 有了朝顿没夜顿,沿门乞讨度晨昏。 叔叔呀,心想寻你哥哥回家转,这大海茫茫怎捞针。 今日能见叔叔面,好比枯木又逢春。” “嫂嫂,你不要再哭了,哭呀哭,哭得我心上像突粥。正是我晓得你们在此受苦呗才来张看你们的。你们不要愁,再苦再难总有我来照应。从今以后,我隔三离四就送一趟米粮,直到哥哥回来,我们兄弟俩再合成一家。” 讲讲诉诉不经心,太阳已升到头顶。时光将到中午,陆氏揩揩眼泪叫声:“玉童,去淘米烧饭,再把叔叔送来的鱼和鸡捉来给我,用刀杀杀放锅里烧烧,大家吃顿欢喜饭。”“嫂嫂,不要杀鸡烧鱼,这东西是送给你们的,留着你们吃。”“叔叔,东西到我家就算我的,我是借花献佛。”陆氏说着拖起菜刀就杀鸡。世云一见,赶忙去到陆氏手里夺鸡。陆氏心诚手快,咔嚓一刀,鸡头往下一抛,鸡脚一挣,鸡血对世云穿的汗衫上一喷。“叔叔,叫你不要来夺手夺脚的,这下好看哩,鲜血溅了一身,白汗衫成血汗衫啦!快脱下浸在水里,让我替你洗洗,晾干了吃过饭好穿身上回去。”正说之间,外面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要下暴雨!世云一见,拎起外衣,对身上一披,说声:“嫂嫂,外面要下大雨,我不在此吃饭了。”世云脚底像抹了油,跑起来像神牛。陆氏连忙喊他回转,已经走出去老远,喊不回了。 众位须知,张世云与西岳华山公主有宿世姻缘。太白星君乘风从此上空经过,见张世云在十里长堤探访兄嫂,就想—— “我今不把媒来做,他何年何月得成亲。” 太白星君用拨金关一道,把张世云拨到云雾之中—— 耳听风声呼噜呼噜如雷响,飘沙荡荡度动身。 仙风阵阵来得快,华山早到面前呈。 仙风一收,拿他对山脚下一丢,挨巡山兵看见:“呸,你这小厮,往哪而去!”“哦,我往家里去!”“你知这是什么地方?”“哦,大哥哥,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此山是我寨,山路是我开,欲从此山过,丢下买路财。丢下银子来买路,饶你一条狗性命, 没得银子来买路,丢下头来往前行。” “寨兵哥哥呀,我又不是买卖客,哪有买路雪花银。” “没得银子,跟我去见寨主,听候发落。”华山公主见了张世云问:“来者家住何地,姓甚名谁,来此作甚?”“寨主,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父亲张昌是名姓,沈氏是我老母亲。 我名叫做张世云,是张昌的次子小书生。 只因张看陆氏嫂,乘风飘到贵山来。” “喔,是天上落下的?”华山公主抬头把他从头看到脚后跟,果然是位小书生。两耳垂肩,两手过膝,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他是伞破骨子在,是我久念的意中人。 “张世云,你既是读书之人,不妨同去看看山景兴诗赋对如何?”“公主,人落荒,铁落炉,要打要捶只好听你的便。”华山公主带了一男一女随从,来到顶峰,高入云空。一览眼底:东有朝阳峰,西有莲花峰;南有落雁峰,北有五云峰;还有玉女峰,位居其中,片片白云从五峰间隙中飘过。华山公主感慨地说道:“风吹云动山不动。”张世云一听:哎哟,这是她出的上联?记在心上,不动声色,信步来到山边对下一望,一条长河,胜似银练,舟楫点点,百舸争流。“公主,你看那道河里‘水推船流岸不流’。”公主一听,拍手大笑:“巧对呀巧对,汉(岸)不留(流)俺留!” 张开樱桃口,老老面皮就开声。 “相公呀,不要嫌我容貌丑,愿做牵床掸席人。” 世云一听,双手直摇:“寨主,你是天我是地,你为王我是民, 龙配龙来凤配凤,乌鸦怎入凤凰群。 你是山寨擎天柱,我是离乡落难人。 寨主呀,你今不要错爱我,另选门当户对人。” 寨主、寨主,什么事情都是她作主。张世云不依,她大发脾气:“弟兄们替我动手,将他绑到将军柱上,挖他的心,抽他的筋。”寨主开口,哪敢不动手?七手八脚,拿他对将军柱上一扎。兵拔刀对世云心口上一顶,公主一惊。心里话:我是吓唬吓唬他的,当真好挖他的心哩,挖了他的心,不就送了我的命!遂喝道:“且慢动手,再问他一声,如果回心,刀下留情; 说声不回心,剥他皮来抽他筋。” 世云挨一吓,魂总飞啦得。遂说:“不晓回炉烧饼可脆呢?”“寨主,他愿招亲了。”“好哇,把他放下。 相公呀,我性子暴躁惊吓了你, 还望包涵八九分。” 一把搀住世云手,来到高厅去谈心。二人对坐,香茶压惊。公主吩咐女将男兵,点起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拜过天拜过地,拜过虚空过往神, 夫妻又拜和合相,兰桂香房去安身。 一夜夫妻鱼水情,讲讲说说到天明。明日清早,公主领世云巡视山寨。只见营帐林立,旌旗招展,厉兵秣马,井井有条,好一派世外天地。公主说:“相公,大丈夫应以四海为家,不必再思乡恋土了,安心在此与我经营山寨,治理一方如何?”“公主,这叫我怎说呢? 营寨安扎在岭头,山涧泉水潺潺流。 山又清来水又秀,你愿收我我愿留。” “相公呀,留在山上做寨主,你做公来我做侯。” 世云说:“公主呀—— 只愿作双鸳鸯鸟,不做拦路剪径人。” “相公,那这山寨作甚?”“这山寨呀,要我称王,要做个公平岱王。 巨商大贾从此过,罚他丢下买路银。 落难之人从此过,赠他盘缠好动身。” 这“公平山寨”四个字,黄旗叉到九霄云。 张世云华山招亲—— 也算得到安身处,再提沈氏黑心人。 沈氏睡到天亮,起身一看,门户洞开,又不见世云在家。“张宝,你知世云上哪去了?”“主母,我怎知他到哪去呢?”“不得了啦,就怕到陆氏和玉童身边去了呱。替我查查看,可曾偷底高东西带走?”张宝寻到粮房,只见糯米撒了一地;到鸡窝里一望,少了一只雄鸡;用手到水缸里一捞,两条鲤鱼也没有了。“主母,你馋了要吃鱼,自己舍不得吃,也被二少爷拿走了。主母,我原说的,这遭儿大不由爷,家里东西往外拿。”“这个不习上的东西,我去望哩!” 沈氏出家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乌鸦一叫心担忧,走起路来两脚抖, 爬了多少沟坎路,跌了多少大跟斗。 气急脸红来到十里长堤。陆氏看见婆婆到,连忙把讨饭篮、讨饭棒拿出来对门口一放,叫声:“婆婆,你来了哪?”“哦,媳妇,在这里可好?”“好啊,顿顿吃的百家饭,夜夜睡的金丝草,还有底高不好!”“见我来算是对我诉苦?有北瓜饭吃还不好,街上人没得北瓜吃还到乡下去买呢!不要嫌好道丑,拿北瓜饭吃到老就算享福的了。我问你,世云可曾到你这里来?”“他来做底高?不曾来。”“不好啦,这冤家到哪去了?他来了就说来了,不要哄我,若是哄骗了我,那我是不轻放你的!”“婆婆,他来是来过,已回去了。”“你这冤家怎哄得过我,他如是回去,在路上怎不曾碰见!陆氏,你不要嘻呀嘻,拿我儿子在你家里—— 你这冤家年纪轻,三月里芥菜起邪心。” “婆婆,你不要说冤枉话,不信,你可以进去寻!”“我倒客气不寻呢!”在那寻呀寻,见到竹竿上有件汗衫晾在上面。“喔,还回去哩,这汗衫不是我家世云的?”仔细一看,血迹斑斑,还未晒干。“啊依喂,不得了啦,世云挨你杀掉了!”“婆婆,世云真的回去了,这汗衫上的血是小叔杀鸡,鸡头一抛,鸡脚一搔,鸡血对他身上一洒,他脱下来准备洗的,谁知天上起暴,他拔脚就跑,真的回去了。”“冤家,我晓你家产分了不称心,起了报复心,磨磨钢刀杀世云。 陆氏哎,你杀了世云如杀我的头,与你一不做来二不休。” 收起汗衫回家转,衙门里面去报官。 沈氏来到家中把这事与张宝一讲,把血汗衫用布一包, 沈氏把它带随身,衙门里去把冤伸。 堂鼓打得咚咚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洛阳县知事胡坤坐堂:“谁人喊冤,冤在哪里,枉在何处?”“回禀老爷,小民张沈氏,我儿张世云于端午节送礼去张看她兄嫂张陆氏的,不料陆氏心怀不良,上去一刀,人头对下一抛,好端端一个人就挨她杀掉。 老爷呀,她杀我小儿想把家产吞,老爷要为我把冤伸。” 老爷一听,不大相信。怎?官也不打送礼的,狗也不咬出恭的,一个妇道之人怎么无缘无故就杀送礼的人呢?真是阎罗王没卵子——鬼也不相信!“叭”,老爷把惊堂木重重一拍:“沈氏,你告媳妇杀小叔,有何为证?还是钢刀血迹,还是尸体正身!” “老爷呀,我一没凭来二没证,血汗衫一件做证人。 老爷呀,这个泼妇心肠毒,毁尸灭迹不见痕。” 胡老爷看过血洒的汗衫,心想:既有血汗衫为凭,实属真情。“衙役,替我把张陆氏拿来!” 公差衙役人四个,哪敢耽搁片时辰。 公差来到十里长堤,直奔三间茅棚。“你叫张陆氏吗?”“大人,小民正是。”“你婆婆上大堂告发你,你知道吗?”“大人,不知他为何告我。”“我们公事公办,凭票抓人,跟我们走!”叫她走,不肯走,“咔嚓”一把锁—— 锁住琵琶骨,铁链子拖了就动身。 抓到县衙,老爷升堂,传沈氏上堂对质。沈氏心狠,来个先发制人。 喊声“青天大人哪,这个婆娘心肠狠,杀掉我的后代根。 他死要还尸,他在要还人。 如果不还我尸和人,我也不要命残生。” 陆氏听到这一声,冤枉喊了不绝声。 “老爷呀,我婆婆素来虐待我,她张开血口乱喷人。” “叭”,胡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张陆氏、张陆氏,你年纪虽轻,赖劲不小!今有这血迹斑斑的汗衫为证,你还抵赖!衙役,替我动刑!”“老爷,用什么刑?”“杖打八十。”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八十,两腿打得血淋淋。 只是抛来只是滚,痛死过去又还魂。 “老爷呀,你就打死我公堂上,我也不是杀生害命人。 老爷呀,这汗衫的血,是我为小叔世云杀鸡,他不让我杀,要留给我们吃, 与我争呀争,鸡血溅了他一身。 他见天将下大雨,心急火燎就转家门。 老爷呀,当时他一出门,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又在那荒山野地,独自一人行走, 如他不曾回家去,不知可曾被虎吞。 或是狂风卷走他,叫我怎还得出这个人。 冤枉冤枉冤枉啊,明明他世云回家去,腾腾空怎失了一个人。 老爷呀,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伏望老爷察分明。 如果我杀了张世云,凌迟碎剐也甘心。” 沈氏一听,拾住了陆氏的漏径,随即顶上一句:“老爷呀—— 雨天虎豹不觅食,哪有猛虎伤他身。 若是狂风卷走他,洛阳怎没第二人。 老爷呀,分明她杀人不认账,胡言乱语骗大人。” “陆氏、陆氏,鸡血怎能流到人的上身,狂风怎能把人卷走?分明是你畏罪抵赖,拒不招认!衙役,替我拿烙铁放炉里烧红,从她肩胛上往下刷。”老爷口到,衙役手到,把扇红的烙铁对陆氏面前一现—— 烙铁还未上她身,陆氏顿时失掉魂。 喊声“不好了呱—— 我招也是死,不招也不得生。 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老爷又问:“你为何要杀张世云?”陆氏低头思忖:要是说不曾杀张世云,就怕烙铁要上身。只好咬咬牙根,叹出一声—— “我将小叔来杀死,省得家产对份分。” 说一句写一句,口供录得紧腾腾。 重枷重锁押出去,监牢里面做罪人。 玉童见母亲被公差抓走,跟在后面就追。一边跑一边哭,爬了多少沟坎头,跌了多少大跟斗, 等他寻到监门口,跌得乌嘴黑鼻头。 牢头禁子问:“你这小厮,来此作甚?”“牢头伯伯,我来看母亲张陆氏的。”牢头禁子把手一伸。“你可懂规矩?把开门钱拿来!” “伯伯呀,我娘儿俩都讨饭,哪来开门雪花银。 伯伯呀,我母惨遭冤屈事,被人陷害入牢门。 让我会一会生身母,她在牢里才放心。 伯伯呀,你做做好事开开恩,一重恩当报九重恩。 伯伯呀,让我见一见生身母,胜积阴功修子孙。” 牢头禁子见他哭得可怜,就问:“小把戏,你几岁啦?”“伯伯,我六岁加八个月。”“啊哟,我家十五六岁的孩子总没他晓,真是可爱又可怜。好吧,我放你进去看看。不过,你不能停留多时!”“多谢大伯,这规矩我懂!”牢头禁子打开牢门,玉童一见—— 重枷重锁在狭床上,杵嘴棒杵得紧腾腾。 喊声:“娘呀,妈呀!”陆氏睁眼一望—— “乖乖呀,我浑身疼痛不得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心肝肉呀,我一天只有四两饭,稗子沙粒有三成。 我痛末痛断命,饿末头发昏,生死在这欠时辰。 心肝孩儿呀,你到长堤慢慢过,不要想念你母亲。” 玉童说:“妈,你在里面慢慢挨,我到外面要饭送进来,宁可自己没得吃,也不让你娘挨饿。” 玉童拖瓢带碗,沿门乞讨,叫唤不停—— “奶奶爷爷少爷们,我娘含冤在牢门。 次粥次饭把点我,送给我娘度残生。” 也有人家舀点粥, 也有人家盛点饭, 玉童他,宁可自己收裤带,一日三顿送进监。 玉童在外面讨饭,跑呀跑,倒挨沈氏看见了。“张宝,才间不是玉童这细冤家!不要看这个小东西,人没三尺,一肚子仙识,等他长大成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张宝问:“你看怎弄?”“怎弄?斩草不除根,来年要报春。张宝,你可有本事把这个冤家杀掉?”“啊哟,我样样总会,杀人不敢。”“张宝,你不敢末可请到人动手?”张宝一想:“主母,这长堤后面有个叫王老虎的人,他人又粗胆又大,能杀猪能打虎,他的名字本来叫老汉,就是打死了一只虎而出名叫王老虎的。如果要请到他杀个把小孩,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不过,人无利息,谁肯早起?”沈氏一想:“哦,想起来了,这王老汉种我二亩七分田,借我一千五百个钱,倒有五六年,本钱利钱不曾还一点,我去请请他看,料定我开口,不会让我丢丑。”沈氏拿了十两银子对怀里一塞,跑到王老汉门上。这时,王老汉忙了烧中饭。草湿柴潮烧不着;忙了半天,烟囱里才冒烟。“王老虎可在家?”“外面哪个?”“哦,是我沈氏。”王老汉站起来对她一相:“哟,东家奶奶,我晓得了,是来向我要钱的!”“哎,这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来要钱的,是来问你可要发财的?”“东家奶奶,你总说些稀奇话,还有哪个有财不发?”“王老汉,既要发财,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可会杀人?”“老东家,你怎问这话呱!我桩桩总会,杀人不内。”“王老汉,你不要拿板做腔,拆我的桥抽我的跳。你帮帮我的忙,拿我孙子玉童杀掉,只要做得人不知鬼不晓,这里先拿十两银子作定金,事成之后,再请你吃桌酒,而后—— 拿陈单旧据退把你,作自田自种过光阴。” 王老汉一听,大吃一惊,但立刻就动脑筋,转而心平气静。“老东家,请你放心。我中饭不烧,就来磨刀。”“格,王老汉,我小气在先,事成有何为证?”“奶奶,刀口血迹为凭。” 沈氏一走,王老虎拖张雪亮的驼刀,出门就往外跑。王老虎的妻子在房里对他们二人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晓得不好,出门就喊—— “丈夫哎,你不要吃得千人缸里的粪,我你也有后代根。” 王老汉只当耳边风,放开脚步奔向村外。 站在荒山脚下等,等候讨饭过路人。 不曾多久,张玉童肚子要饱,把多余的好菜好饭盖在篮内,兴致溜溜,跳呀跳,跑了蛮哨,送饭去给母亲吃。王老虎见他走过来,故意拿头一低,只当没有看见。等他走过去不远,猛然一声大喊:“你可是张玉童?站下来!”“王老伯伯,你做底高?”“做底高?请你吃刀!”“王老伯伯,你家儿子比我高,还同我小叫化开这个玩笑?”“谁同你开玩笑?”王老虎把刀掮了人头高,一把抓住玉童的蒂都蒂,刀对他肩上一搁,玉童吓得放声就哭:“伯伯呀,刀下留人,饶命要紧—— 你与我既无冤又无仇,为何要杀我的头。 伯伯呀,人到难中须搭救,不能落井下石头。 伯伯呀,你杀我一人还便罢,连我母亲也活不成。 伯伯呀,你饶我一条残生命,日后我割肉烧香报你恩。” 王老汉听到这一声,钢刀脱落地埃尘。 “玉童,你别哭,也不要怕。不是我要杀你,是你奶奶用十两银买嘱我的。我出门的时候挨你伯母一提醒—— 打动了我的心,放下屠刀重做人。 玉童呀,洛阳地方你不能蹲,海角天涯去逃生。” “伯伯呀,我今只有六七岁,东西南北总认不清。” “玉童,我替你想的,别的地方不要去,单奔杭州一座城, 只要得到杭州地,寻访你生身老父亲。” “伯伯呀,杭州路程远得很,哪有盘缠好动身。” “玉童,这也不要愁,你奶奶有十两银子给我的,我也不要了,送把你在路上用。不过,你要赶快动身,不能在洛阳久留。” 王老汉放走玉童,还要到沈氏那里去交差领赏呢。一看刀上没有血迹。正巧,一只野兔被猛兽追了血奔了心,对身边的大树杆上一撞,四脚朝天。他拎起来用刀一杀,兔血对刀口上一抹,顺手对腰间一煞,血沽郎情,血还未凝,跑去对沈氏面一撂:“老东家你看,这个细贼跳呀跳,跑了蛮哨,我追上去从他后面咔嚓一刀,头对下一抛,脚搔总不搔—— 神不知来鬼不晓,眨眼之间丧残生。” 沈氏问:“王老虎,你可曾把尸首掉?”“奶奶,这还要你说—— 拿尸首抛到荒山上,猛虎拖去当点心。” 沈氏听到这一声,心总落到脚后跟。 沈氏赶快热菜炖酒,款待不丑。酒饭之后,沈氏退还他陈纸旧约。王老虎从此行善积德,在村头上—— 开了一爿茶馆店,做个说和道理人。 玉童从王老汉手下死里逃生,不敢从大路行走,只好爬河坎转沟头,跌跌撞撞来到牢门口。“娘,妈呀!”“乖乖,你来了哪?你在外面欢喜哩,兴了头总不在颈脖子上了。太阳歪西几丈,我到现在还不曾吃饭。 玉童呀,我饿得祖宗亡灵在我身边团团转,眼目昏花冒金星。” “娘,你不要说冤枉话。 儿在外面要饭吃,几乎不得命回来。” “儿呀,出了什么事?”“娘,你猜奶奶心多黑,她买嘱王老虎伯伯拦在山脚下杀我,他刀举了有人头高,我吓得就求饶, 磕了多少枣木榔(头),喊了多少声冤枉, 王老伯伯心肠好,饶了我一条命残生。 娘亲呀,他说我洛阳县里不能蹲,叫我海角苍天去逃生。” “玉童呀,你今才只六七岁,逃到何处可安身。 儿是娘的心头肉,远离娘身怎放心。” “亲娘呀,你莫看我年纪轻,我纸糊灯笼肚里明。” 话犹未了,听衙役说,上司公文要到,定她谋财害命,判她六十天杀罪 ! 玉童听到这一声,恨不得哭死又还魂。 一把背住母亲手,双膝跪到地埃尘。 “娘亲呀,孩儿今朝行个礼,报报当年养育恩。” 玉童随手从衣上撕下一块白布,对头上一顶—— “娘亲呀,孩儿今朝戴个孝,是六十天之后送你行。” 儿离娘亲声悲悲,娘疼孩儿心撕碎。 花落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推。 玉童离娘出逃,走不向前,一步三回头。 有玉童,离母亲,如刀割肉, 有陆氏,看孩儿,似乱箭穿心。 玉童离娘身,啼哭泪纷纷。 风餐并露宿,沐雨栉风尘。 日间边走边乞讨,夜宿古庙当家门。 玉童蓬头散发,裸身赤脚,来到汉江口岸,面对茫茫大江,坐在江边上憩息。 洛阳一个唱梆子戏的班子,在码头上装箱上船,开往江南。戏班的老板看到玉童,人虽不高,生相蛮好,不知他从何处流浪到此?要是愿跟我去学戏,倒是一块好料。想着想着,便走过去问:“小把戏,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何一人在此?”玉童对他看看—— 未曾开声泪先行,哭哭啼啼诉冤情。 一五一十说得清,落难之中遇恩人。 戏班子的老板,原来是玉童祖父张昌的同窗好友。后来,一个做红花草生意,一个唱梆子戏,张昌又是他的票友。他就想:老友的孙子落到这种地步,要到杭州寻父,我得要救他一把,先乘船带到苏州,班子在苏州唱戏,我再亲自送他到杭州。 一到杭州,老板对玉童说:“你又不知你父亲住在何处,我又没得工夫帮你寻父,你一个人在此慢慢寻访吧。” 杭州城地方大,车来马往,人流如潮,这个没眼的笛子怎么吹呢?只好边要饭边打听了。 第一天到东门,第二天到南门,转过来到西门又到北门。要来要去,周而复始,又从头来起。人家说了,这个小家伙,凳脚能高,不学得习上,沿小就要饭,真是讨饭三年官总怕做,身上筋总懒皱起来了呱,没得把你!挨人家一钝(霉),又气又恨。一天,来到一家饭店门口,一个堂倌手里拿了只空碗来到门口一看,又是这个小叫化。见他站着不走,心里来火:“天天来要,哪有许多饭菜把你!”转身一甩,脚挨门槛一绊,跌出去几丈。“咣”一声,一只瓷碗倒摔破了。堂倌爬起来气对玉童身上出:“快点死走,不要蹲这块害我!”连忙把破碗拾起来对巷弄里一撂。玉童讨个没趣,就去把破碗爿捡在手里,用筷子一敲,“叮叮,叮”,心想起来好悲伤。 玉童就把莲花唱,敲起碗爿答答腔。 “弟子也把莲花唱,两旁善人也帮我答答腔。 金花起呀银花落,(和:金花,银花,莲花落) 莲花落里听根由。(和:嗨嗨活菩萨。) 若要问我的名和姓, (以下一起一落句的和声与上同) 不是无名少姓人。 高山上点灯明(名)头大,井底栽花根又深。 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 祖父张昌是名姓,祖母蒋氏称院君。 若问我父人一个,名字叫做张世登。 不幸祖母身亡故,祖父把后妻娶进门。 生到叔叔人一个,祖父倒又命归阴。 沈氏奶奶心肠黑,欺我一脉三个人。 骗我爹爹贩药草,杭州城里来做营生。 转眼倒有八九个月,生不知来死不明。 奶奶又把良心丧,驱我娘儿两个人。 把我们逼到竹观巷,十里荒滩去求生。 没得粮吃去讨饭,没得屋蹲住茅棚。 到了五月端阳节,叔叔倒是发善心。 送去公鸡和鱼米,又送铜钱一千文。 母亲感恩不过意,为叔杀鸡算饯行。 叔叔夺鸡不准杀,鸡血溅上叔叔身。 脱下血衫回家转,风雨之中失踪影。 奶奶来到竹观巷,只见血汗衫不见人。 她到洛阳县上告一状,害我母亲杀世云。 洛阳老爷眼不明,鸡血人血总分不清。 当堂施威用毒刑,逼打成招定罪名。 我娘监牢遭苦难,我做提茶送饭人。 奶奶趁机又下毒手,她要斩草再除根。 买嘱屠夫王老虎,拦路杀我小残生。 王老伯伯心肠好,饶我一条小性命。 我洛阳县里不能蹲,逃来杭州寻父亲。 我也不是长讨饭,是个离乡落难人。 我今来到杭州地,遇上多少好心人。 也有人家把五十,也有舍我一百文。 有人送我饭和菜,也有帮我寻父亲。” 莲花越唱越好听,总到此地来听冤情。 胖子轧得浑身汗,瘦子只喊骨头疼。 癞子轧得浑身痒,癞屑子抓抓有半升。 拐子轧得跳呀跳,十颠九倒路不平。 驼子轧得透不出气,弯腰曲背总轧平。 瞎子听听莲花经,眼睛睁了像晓星。 聋子听不清莲花落,扒扒耳朵问别人。 哑子听见了莲花经,呜噜呜噜要开声。 道士轧掉道士巾,和尚露出光头顶。 瘌子轧得火冒冒,冒失鬼只当叉高灯。 灯笼店老板跑来骂,吵了他生意做不成。 隔壁来了王大叔,听唱莲花最伤心。 小时也吃后娘苦,直到如今还记得清。 也有后母在场听,听听旁人摸摸心。 我待儿孙个个亲,要帮玉童抱不平。 莲花不必唱多久,略唱几句诉冤情。 街上听唱莲花落的人啊,就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东门有个郭员外名叫郭其才,他在茶馆里吃茶,听说街上有人唱莲花,也走出来看新鲜。听到悲伤之处,也抑不住摸出手绢揩揩眼泪。等人群散开了,他走近玉童身边问:“你是张世登的孩子吗?”“老伯,我是张世登的儿子,叫张玉童。”“呀,几个月之前,是有一个叫张世登的人,在这杭州用一千两假银贩红花草,被卖主告到公堂,收监坐罪,要用一千两银子赎罪,才能出监哩!我要问你,千里迢迢来到杭州寻父呗,可曾有银子带来?” “伯伯呀,我娘儿两个总遭难,哪来千两雪花银。 伯伯呀,若能赎得我生身父,我愿卖千两雪花银。” 郭员外看玉童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说话流利,温文尔雅,顿生怜爱之心。就试问一声:“不拉,你愿卖身赎父呗,可愿到我家去? 我妻室虽有两三个,男花女花未曾生。 想负螟蛉一颗子,传接我郭家后代根。” 玉童心里明白,要想赎回父亲,只能自己卖身,别无他路—— 双膝跪到尘埃地,口口声声叫父亲。 “恩父呀,我愿卖银子一千两,赎我爹爹转家门。” “小朋友,口说无凭,要写一张卖身契给我哩!”“伯伯,我说你写,写了把银子给我去赎父亲。”“不,我们到茶馆里去请代书写。”郭员外把张玉童带到茶馆,请了代书先生,磨墨掭笔,拿梅红纸折迹,玉童口述,先生动笔:“立字人张玉童,祖居东京洛阳城,北门三里积谷村,父母均被后娘害,又把我玉童赶出门,一家三口遭磨难,如今流落杭州城,急需银子一千两,卖与郭家赎父身,从此我为郭家子,永生永世不忘恩,听从义父家门训,孝敬父母诸大人—— 在则赡养他老身,终做烧钱化纸人。” 玉童口里说,代书写得真。 茶馆店里做中证,花押画得紧腾腾。 张玉童跟郭员外来到门口,他妻妾两三个抢了从屋里跳出来:“员外,太阳歪西好几丈,此刻才回来吃中饭?”“嗯,有事耽误了。”“员外,你后面跟的老小(小男孩)哪来的?”“哦,在街上买的,一个便宜儿子。”“多少钱?”“一千两银子。”“哎哟,一千两银子也算便宜?”“银子是不少,看看小伙的相貌,听听他的言语,就不算贵了。”第一个奶奶抢先说:“别说一千两,两千两我总舍得。”她上前拍拍员外的肩头:“员外,这个儿子就算我养的。”第三个奶奶跳出来:“你养的?你也养得出他来?你人也比我矮一段呢,你养的?我养的!”郭员外说:“别争,别争,大家有份—— 各出银两二百五,我们四人来担承。” 这遭,大奶奶做帽子,二奶奶做鞋子,三奶奶当厨师,赶紧盛饭给玉童吃。饭菜端出来对台上一顿,玉童看到这雪白的饭,喷香的菜,眼泪倒流下来了—— “恩父恩母呀,我倒在你家享洪福,爹爹还在监牢里做罪人。” 员外说:“玉童,你不要哭,快把饭吃饱了我拿银子同去赎你父亲。”玉童一听,不晓多兴,连忙三扒两噎把饭吃饱,站在门外等员外拿钱。他们赶到府台堂上,一一如一,赎罪的银子算了清清爽爽。手拿一张释赦公文交衙役开枷落锁,把张世登放走。这张世登从监牢里放出来是底高腔调? 脸像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头发长到足三寸,活活作得不像人。 他抬头一望,看到玉童与一个员外式的人站在门外,赶忙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儿呀,你来了哪,你妈妈可曾来呀?”“爹,妈不曾来。”“儿呀,你奶奶把银子肚里钻铅,害得我到杭州就坐监。要是有一千两银子赎罪呗才能回去。你可曾带银子来?”“爹爹呀—— 我们娘儿两个遭磨难,哪来有个雪花银。 爹,你还不知道哩,奶奶心黑呢。你出门以后,我们挨她逼到十里长堤,骗我们说那里有三爿典当,七爿钱庄,还有十二个庄房,到了那里一望,只有三间茅棚,我们在那里没吃没烧—— 日间沿门去乞讨,夜宿茅棚暂安身。” “儿呀,你白白地来的,没得银子来赎还是不得回去。”“爹爹呀,你超生了,好回去啦!”“儿呀,到哪弄来银子赎我的?”“爹爹呀—— 我从此不算张家人,是郭员外的后代根。 爹爹呀,我今卖与郭员外,赎我爹爹转家门。” 世登听到这一声,恨不得躁死又还魂。 “乖乖呀,我情愿坐死监牢内,再也不回积谷村。 心肝呀,我没得多男并多女,所生你一个秤砣生。” “爹爹呀,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二三四岁就命归阴。 爹爹呀,等我日后有升腾,替我父母把冤伸。 你在杭州遭磨难,妈还在洛阳牢里做罪人。” “儿呀,你妈为何又坐监的呀?”“爹,你还不知,叔叔心肠好,端午日子送鸡和粮钱去张看我们的,妈妈不过意,为叔叔杀鸡的,叔叔不准,要留给我们吃,这遭你夺他争,鸡血对叔叔汗衫上一喷。这时,天上起风暴,叔叔拿血汗衫脱下来对水盆里一撂,拔脚就往家跑。不知是何缘故,奶奶说叔叔不曾回家,她寻到我们那里,不见叔叔,寻到叔叔一件染了血的汗衫,就害妈妈杀了叔叔, 洛阳县上告一状,定她是谋财害命人。 爹爹呀,妈在洛阳监牢内,六十天杀罪期将临。” 世登听了这句话,天旋地转眼发花。 一个跄跟栽过去,郭员外抢去抱住他。 “亲家呀,你不要惊来不要慌,且到我处再商量。” 三人回到郭家,员外说:“你的孩子到了我家,等于在你家一样。我家妻室两三个,男花女花不曾生, 见到玉童如接到一块宝,个个当作掌上珍。” 这遭翻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香汤沐浴洗个澡,上下换了簇簇新。 吩咐厨房不要歇手,热菜炖酒。“亲家,你已经出来了,蹲我家过他一年半载,等事情冷淡冷淡,身体养养好再回去。”玉童说:“恩父,我母亲罪限只有两个月,至今已过了一月零。她是上月初一到这个月二十八,今天已是第五十八天了。啊呀,只有两天妈妈就要处斩了。”张世登一听,神魂不定:“玉童,员外,我此刻就要回洛阳。” 郭员外说:“亲家,就这两天时间你长飞毛腿也赶不到洛阳呀!” “亲家哎,哪怕见不到她的人,也要为她殡丧做新坟。” 世登心如火焚,决意要走。郭员外真心留他不住,随即拿出三十两银子给世登作路途之用。世登谢过员外又对玉童说:“儿呀,你要听说听道,不能五难六刁,要听恩父母的训教!”“爹爹,吾乃知道! 爹爹呀,依理要送你一程路,恩父恩母不放心。” “儿呀,不要送我,你回去吧!” 世登哭上阳关路,玉童哭得转回身。 玉童来到高厅,揩揩眼泪,抹抹鼻涕,转过脸来笑之眯眯,很惹员外欢喜。郭员外说:“儿呀,你在张家姓张,到我郭家姓郭, 改姓叫做郭玉童,算我郭家后代根。” 玉童安定,员外请先生来教他读书。格文曲星临凡,舞文弄墨当然不难。教他上文能知下文,先生只作领头人。 不提玉童习诗文,再讲世登转家门。 世登出门心上慌,脚下乱,慌慌忙忙在杭州街上转。太白星君从南海普陀山打转,经过杭州上空,看到张世登在大街小巷慌不择路,随手掐指一算,呀,福德星为难,我要度他一把! 我今不把路来引,他兄弟何日得相亲。 依旧用拨金关一道—— 一个云头三千里,飘飘荡荡度动身。 仙风一收,拿他对山腰里一丢。 兵卒围上来看,云端里落下一个人。 兵们把他掳去向岱王禀报。张世云坐在银銮殿,见有俘虏送到,遂清清嗓子,整整衣冠问道:“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来此作甚?”世登对他一望,是个占山岱王。便说:“我生不改姓,死不改名,家住东京洛阳县,城北三里积谷村,父亲张昌是名姓,母亲生前称院君, 父亲生了我弟兄人两个,我名叫做张世登。” 世云听到这一声,哥哥连叫两三声。 “哥哥,你不要怕,我是你弟弟张世云呢!”世登抬头细看:“弟弟,你怎到这山来的?”“我是挨狂风卷得来的,在山上招了亲做了寨主了。”“哦,挨狂风刮到此地,怪不到惹出这宗大祸呢?”“哥哥,是谁惹出了什么大祸?”“不是张,不是李,就是你这冤家好心惹大祸。你端午日子送东西去张看他们母子二人,陆氏要为你杀鸡,你却不准,弄得你夺她争, 鸡血对你汗衫上喷一喷,惹出连天祸临身。 玉童说当时你见到天在起暴,把有血的汗衫脱下对那一撂,你拔脚就跑。你又不死家去,又不知你挨狂风卷走,让亲娘寻到竹观巷,不见你人,只见你脱下的血汗衫一件,亲娘她—— 到洛阳堂上告一状,告她陆氏杀你人。 害她杀你谋家产,六十天杀罪定终身。 弟弟呀,火烧眉毛到眼前,只有两天就临刑。” 世云急得没法,只是顿脚。 “哥哥呀,千怪万怪总怪我,怪我母亲不算人。” 话言未尽,华山公主来了。“夫君,这是哪位?”“夫人,他是我哥哥。”“啊,是哥哥,你怎到我山上来的?”“弟妹,说来话长,也很蹊跷,我挨云雾一迷,就落到你这山里,挨弟兄们掳上来的。”“哥哥,你不要怕,到我山上就到了家。”这遭忙了办酒,款待不丑。世云说:“贤妻,我要回去了。我的嫂嫂在洛阳牢里坐罪,只有两天时间就要处斩了!”“夫君,你怎得知?”“哎哟,是我哥哥来告急求援, 如我在两天之内赶不到洛阳城,陆氏嫂嫂要丧残生。” 华山公主大贤大德,她说:“既是如此之急,你们必须备我的快马,它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才赶得上呢!” 世云说:“哥哥,你不会骑马坐在马的后身,我坐马的前身。” 说动身就动身,打马加鞭赶路程。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洛阳一座城。 一到洛阳县城,只见人如潮涌,直向城门口拱。张世云就问:这些人忙了上哪去,倒像看把戏?”“哦,你们不晓得,今朝城里杀人,百年难逢,如果跑了慢,城门一关,门杠一闩,就不得进去。”世云说:“哥哥,我们也进去看看,还不知杀的哪个?”进去一看呀—— 陆氏绑在法场上,啼啼哭哭喊亲人。 “亲亲丈夫哎,你在杭州做买卖,怎想不到转家门。 亲夫哎,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恩情似海深。 你如今朝来会会我,死到黄泉也甘心。 叔叔呀,你走时也不对我说一声,可是不愿进你娘的门。 可是到深山去修道,至今也不转家门。 叔叔呀,你早来三刻能会见,晏来只好看尸身。 玉童呀,你海角天涯去逃难,未知死来未知生。 我今要进枉死城,也见不到亲儿一个人。” 午时三刻,刽子手出场。 监斩官,进法场,威风凛凛, 刽子手,拖钢刀,杀气腾腾。 催斩鼓敲得咚咚响,落魂炮放了不绝声。 刽子手拿一斩条,拖一把钢刀来到法场,把斩条对陆氏颈上一插,说声:“张陆氏听好,我与你一无冤二无仇,不是我要杀你的头。今奉上司之令,请你看刀!”张世云一个箭步上前喝道:“刀下留人,此人冤枉!”刽子手问道:“你是何人,敢闯法场?”“我是张世云,张世云就是我!你们说张陆氏罪杀张世云,我张世云不在此地?她何罪之有!”刽子手一吓,魂总没得,刀往鞘里一套,放趟子对大堂上跑。“老爷,张世云不曾死唷,现在来到法场喊冤啊!” 胡老爷惊得抓头无痒处,默默无言不作声。 这遭,弟兄二人闹到公堂。世云说:“你格瘟官,我家嫂嫂犯了什么法,杀了哪个人? 你鸡血人血总分不清,枉吃俸禄到如今。 我到京都去告一状,你铁打衙门总坐不成。” 胡老爷连忙赔礼,招呼不及,“怪我粗心大意。格呗,当时她陆氏就说是鸡血呢,她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总说不出来,原告沈氏又追了紧,我就草菅了人命,错定了罪名, 如今乘坐我的大红轿,旗伞执事送上门。” 刽子手替陆氏松绑,弟兄二人搀陆氏上轿。 陆氏见他兄弟二人到,心总落到足后跟。 “丈夫哎,我你今日得相会,天边孤雁又成双。 叔叔呀,我们今朝得相会,海底沉冤见太阳。” 世云说:“嫂嫂,不要哭了,老爷有话到,有礼到,也算给了面子,我们回去吧。”陆氏说:“兄弟,老爷混蛋,说话赖账。我明明说鸡血喷在汗衫上,他硬是不信,要逼我命。”“嫂嫂,你要知道,世上只有官逼民,平民有理说不清。如今承认草菅人命,且用他的大轿送你回去,也就算了吧。”这遭,衙役请她上轿。 官轿生得四角平,只抬官来不抬民。 不是老爷判错案,哪用官轿送百姓。 世登走在轿子前面,世云跟在轿子后面,一到自己家门口,喊声母亲,沈氏回头一望,心吓得直荡。“世云,老小,你回来呱?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得眼睛穿。” 世登也喊声亲娘,沈氏抬头一望,“哦,世登,你也回来啦!我好了还对你说过,在外不论生意好丑,要常回来看看,到今朝人也不回,信也不写,让我牵肠挂肚,愁煞我了。”“娘,你又说假话了,你把银子灌铅,弄我在杭州坐监。”“阿依喂,冤枉我了,这叫山倒下来压不死人,你用舌头根压煞我了。儿呀,我不曾用假银给你,不知可是你父亲生前把银子弄夹嬲了,我又不识真假,弄你在杭州受苦!这样,总算我的不是,是我交与你的,现在有理也说不清。”陆氏媳妇也来叫声婆婆。沈氏说:“请坐,请坐。”“婆婆,叔叔的汗衫上明明是鸡血,你还害我杀人,可险险乎送掉我一条命!”“啊呀,媳妇,你怎不说清爽的呀,就说是鸡血的呢,你自己怕痛,就随便招供,还怪我哩!我寻不到世云不要去告状?不过还好,大家总算太太平平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总是我不好。 千怪万怪总怪我,怪我老娘不算人。” 三天之内,总算风平浪静。三天之后,沈氏对张宝说呱:“张宝,不得了啦,十八把钉耙齐上门,我这遭还想过他们的日子?他们三人一条心,总怨恨我老娘,打不死我,气就气煞我了。不拉,你前次在哪家买的假药,不曾药死他呗。你现在替我到同丰老药店买真砒霜,再打两壶酒,回来交给我。”张宝这个奴才听话哩,来到同丰药店,买了一两砒霜,又到酒坊买了两壶酒,交到沈氏手。沈氏把厨房门一关,在里面做作一番。 沈氏用手对梅香一招:“春梅,替我把这两壶酒送给大二两个少爷吃。你要记住,大少爷酒量好,红色壶盖的给大少爷;二少爷不大会吃酒,绿色壶盖的给二少爷。切记切记,不能弄错!”梅香生怕把酒壶搞错,眼睛盯好了酒壶跑路。哪晓得脚下一乱,挨门槛一绊,酒壶滚出去论丈,壶盖倒跌落下来了。梅香一吓,命总没得,抢了去拾起壶盖对壶口上一塞,壶盖倒塞错了。沈氏在后面看好了的。心想,不好了呱,不得了了呱,这个冤家弄错了,如果把我的世云药死末,这不是—— 海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揪了自家人。 沈氏连忙走过去:“春梅,我要摘你的眼皮呢,饭白白向把你吃了,好在我还对你说的,当点心,不要弄错。你魂可在身上,还跌一个大跟斗!”她同春梅扯个淡,把壶盖调正过来呱。她生怕再弄错,自己把酒送过去。“世登,今朝老娘办的和好酒,你们吃得和和好,不要计较你老娘。儿呀,你们老诚点自己倒出来吃,我去上菜。”世登可要吃她的酒?不想吃。想想在杭州吃的伤心苦,眼泪从肚爿底下对上泛。气向嗓子上郁,伏在台上哭。世云见哥哥不吃,二人相觑而泣。沈氏想:今朝不吃我的酒,不但弄不死他,就怕还要被他识破机关。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氏看呀看,转呀转,看到一只五斤重的秤砣在墙脚下,顺手拾起来对身后一,趁世登伏在台上不动,拿秤砣对他头上一中(砸),正好世云伸头过去想劝他哥哥世登的,哪晓世云的头对上一凑,“啪叮嗵”, 对世云脑壳上一碰,活跳鲜鱼命送终。 沈氏一看,中了自己的儿子。急得没法,只是蹬脚。她心肠坏,转口又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世登用秤砣把世云砸死—— 冤家呀,砸死你弟弟人一个,绝我老娘后代根。 世登,你九谋三计要弄死你弟弟,现在给你砸死了,如今是我条命你条命, 与你一不做来二不休,前世里冤家遇对头。” “张宝,用车子推我去告状!”张宝把沈氏拉到旁边,小声对她说:“告底高状,我看见是你砸的唷。”“格张宝,你说这话,我不死你手里! 到堂上经不起你说句糊涂话,我千个残生也活不成。” 沈氏要张宝作硬证,罚他用车子推,梅香在前面背,来到洛阳县衙。 堂鼓敲得嘣嘣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胡老爷一看,眼睛发暗。“你这个老东西专告谎状,这还了得!衙役,替我拖她下去杖五十大板。”衙役撒野,拖下去就打。沈氏气塌塌回家。张宝问:“太太,可曾准状?”“准底高状?这瘟官不信我的话了,说我告谎状。”“他怎说的?”“怎说,弄到一顿吃局。”“底高吃局?”“茄子烧肉!”“太太,这遭只好歇,回去同世登了结。”“了结?我这遭反正没男没女,前走后空,银子控下来又成何用?我不如尽它了,尽它光,钢火用在刀口上,非要拿世登弄了去陪葬!张宝,回去替我到库房把箱子锁打开,拿出百两金、千两银,再拿百两马蹄金—— 拿到后堂去送人情。” 张宝这冤家听话哩,忙了从库房里拿金银如数称出来,在将夜的时分,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把沈氏送到胡老爷的太太李爱珠身边。李氏太太问:“沈氏奶奶,你又来作甚?”“太太,我怎得不来。前次怪我弄错,给老爷添了麻烦,失了面子,他张世登没法对老爷出气,就捉住我报复,真的用秤砣将我的世云打死了。太太,这遭我苦命一人,老爷不准状,我这没脚蟹冤从何处伸啊!”李氏爱珠问:“沈氏,你说怎办?”“太太,我这有点小意思,买茶不解渴,买酒喝不醉,请太太在老爷面前帮我诉诉苦,求求情。”李爱珠一看,心上盘算:“沈氏奶奶,这些东西我若不收,你又不放心,还要说我不近人情;收下吧,又不知老爷可准状,官司可得赢?这样吧,我权且收下,等你官司打赢了再拿回去。”“太太,你怎说到这话的—— 官司赢不赢,全靠太太一个人。” 胡老爷深夜从人家宴请上打转,回到房内,头对枕上一搁,枕下怎“咯里咯落”?拎起来一望,蜡板真黄。“哎,爱珠,这东西从哪来的?”李爱珠用手赶紧捂住老爷的嘴:“别响,别响,是告状的张沈氏拿来的。”“哎,还上她当,她专告谎状,上一案弄得我名声一落千丈!”“不,上一次她把事情弄错,让儿媳受了苦,儿媳回去后对沈氏报复,这次真的是世登把她的亲子世云砸死了。你就准状吧,不会错的。”“夫人哎,你就跟我弄点太平饭吃到老吧,不要让我得钱卖法,陪你受轧!”“老爷,你到说得好听,我吃你的戤饭?哪一次拿钱,你不是总叫我出面,靠你那几个俸禄课儿,能吃几天,够吃几年? 等你到了耳顺年,只好陪你吃黄连。” 胡老爷一听,眼珠发定,默不作声。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胡老爷还在犹豫未定,李爱珠又追上一句:“你真不准状假不准状?真不准状不要怪我,我刀也有,水也有,绳也有—— 冲碎锅子砸碎盆,吵得你牢饭祭不成。” 胡老爷挨她太太一吓,命总没得。“好了,好了,不要为了别人的事蹲家寻死作活。” 胡老爷想想—— 千里做官只为财,明来暗往鬼无猜。 如果哪个不为财,我也不到洛阳来。 老爷睡在牙床上,一夜无语暗思忖。 次日天明,胡老爷晓得,今天第一桩公事就是沈氏喊冤。话言未了, 只听堂鼓嗵嗵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胡老爷一看,可真是张沈氏上堂。老爷问:“何人喊冤,什么冤事?”“启禀老爷,小民张沈氏状告长子张世登。他从杭州回来,怀恨老娘,对我行凶报复,用秤砣砸死我亲子张世云。现在凶器、死尸俱在,还有张宝人证! 老爷呀,句句诉的是实情,虚言没得半毫分。” “衙役,去把张世登拘来,亦把证人张宝带了!” 公差衙役人四个,仵作子跟了紧随身。 来到张世登家,仵作子验过尸体,死者确是被铁器砸死。张世登不逃不躲,公差拖起来就走—— 链子锁了紧腾腾,拿他带了进衙门。 喊了张宝后头跟,他到堂上作证人。 世登对堂上一跪,张宝对沈氏旁边一撑(站),胡老爷问:“你亲娘告你一状知罪吗?”“老爷,我不知亲娘告我何罪?”“你从杭州回来,身藏凶器,砸死弟弟世云,你还抵赖?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必须从实招来,不然,重重处治!”张世登想,在杭州府的公堂上吃到那种苦啊,今朝落在这地方瘟官手里,相顶相没得好果子吃。唉,君子不吃眼前亏,不让皮肉白受苦,走一步算一步,只好违心招认。 “老爷呀,是我是我总是我,我是违条犯法人。” “为什么要对你弟弟行凶?” “老爷呀,我把兄弟来砸死,家产独归我一人。” 说一句写一句,供口录得笔笔清。 拿他送到监牢内,重枷重锁做罪人。 世登坐监,沈氏把陆氏赶出家门。 沿门挨户去乞讨,做世登的提篮送饭人。 沈氏回到家里,见到世云头上鲜血已凝,血沽郎情,更加伤心。 “心肝呀,指望你能回家转,做我养老送终人。 这遭我倒要枯竹子上绑红纸,做你的磕头礼拜人。” 张宝说:“太太不要哭,哭得梅香们要笑格。不怪张不怪李,只怪你自己,你自作自受,哭给哪听?只好捏住鼻孔吃酸醋。现在死尸搁在家不好当饭吃,赶快买口棺材置啦得,抬到坟堂里窖啦得!”这遭买口棺木,替世云换上干净衣服,收尸入殓,准备盖棺受钉。太白星君掐指一算:“啊呀,土龙星被其母误杀,正要盖棺受钉,安葬出殡,等他尸体一烂,怎救得活呢?”随即来到华盖高山,叫华盖老祖变只猛虎,度到华盖山修道,将来成其本位! 一阵虎风了不得,冲开张家两扇门。 梅香吓得溜,沈氏吓得抖, 爬在棺材底,吼(咳)总不敢吼。 老虎发狠,把棺材盖一梗,对地上一滚,用脚爪一抓,拿世云对背上一搭, 放开虎步往前奔,华盖高山面前呈。 虎一松口,拿他对前山一丢;用灵丹对他嘴里一按,阳气复原;眼睛一睁,看到一个年老伯伯对他面前一撑,他就开声:“老伯伯,这是什么地方?”“相公,这是华盖仙山。你被母亲用秤砣砸死,我把你度到山上救活,从此你不要染指红尘,与世争纷了。 你在前山修办道,我在后山任逍遥。” 张世云华盖山修道算得到安身处,再提经中另一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数载,刘佑天子想到—— 多年不曾开文考,误失多少念书人。 皇榜挂到十三省,各州府县总知闻。 皇榜挂到杭州城,郭其才员外也知闻。他回去与玉童讲讲:“儿呀,今年皇上开南考,不知孩儿意如何?”“恩父,孩儿身受十载寒窗苦,倒有磨穿铁砚功,今逢皇上大比年,为儿要去跳龙门。 如今不把京城进,错过一时要等三春。” 郭员外随即替玉童备好书箱脚篮,笔墨纸砚,路费银子。 下厨房,吃的是,海咸河淡, 开箱笼,来更换,乃服衣裳。 高厅上面祭过祖,学堂拜别老先生,父母送到大路边—— 玉童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上皇城。 慢走如打逍遥鼓,快走像弹七弦琴。 晓夜行走不耽搁,赶到京都帝王城。 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可是真。 皇城景色无心看,寻访招商店堂门。 来到招商饭店,行囊搬进店堂。 流水簿上登过号,客房里面去安身。 公子得到安身处,专等考期比诗文。 初三一场,十八二场,廿三三场考毕。探花出在桂州地,榜眼出在西安城, 玉童公子文章好,朱笔点点状元名。 刘佑天子龙心大喜。“也是孤家福气好,出到擎天柱一根。 状元前来听封赠,七省巡按你当身。 赐你三千人和马,巡访七省察民情。 再赐一把尚方剑,先斩后奏见当今。” 郭玉童心想:“诸处地方暂不去,单奔洛阳一座城—— 我今先到洛阳地,察访父母冤案情。” 一日权在手,谁敢不低头。文点忠良才子,武点正直将军。 点起三千人和马,浩浩荡荡就动身。 红旗飘飘如烧山火,黑旗卷动赛乌云。 玉童想:走旱路人困马乏,行走缓慢;走水路不惊扰百姓,且顺流而下。于是三千兵马一齐登舟,状元公对舱中一安,心也蛮宽。水手拔跳撑篙,支桨摇橹——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状元出行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南门天妃宫。 船队来到洛阳南门码头,兵马上岸扎营,不准骚扰百姓,也不惊动当地官府,随即更换便服。头戴一顶道士巾,身穿蓝布直襟衫—— 他就敲板来相面,扮作测字打卦人。 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城外积谷村。 玉童进村,手敲竹板,嘴里就唱:“打卦相面,善观财气,能断祸福,能测凶吉。灵不灵当场应验,准不准事后方知。” 这时,沈氏正同张宝讲:“张宝,我这个家现在是人去屋空,只有我们二人,不要再分什么主呀奴了,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做一个半路夫妻,还可生个荡江儿传接我们的香烟。”张宝一听,暗自高兴。说:“承你不嫌我身卑人低,真是感激涕零。哎,外面有个测字先生在喊打卦相面,这倒可请他来问问凶吉,讨个喜讯!”“好的呢,把他叫来测个字看看哎。”张宝到门外请了测字先生。玉童他大摇大摆来到高厅,撩衣坐定。“主家奶奶,你是测字还是卜卦?”“先生,测个字问问家宅平安。”“哦,测‘平安’二字。测这两个字,你要对前跑三步,对后退三步给我看一看,方能测准。”玉童看了沈氏的行走步态,说了:“奶奶呀—— 你向前三步是风扫地,退后三步是月点灯。” “先生,这是什么解说?”“主家奶奶,你听了不要生气。向前三步风扫地,是你奶奶的命狠,家里人都给你扫光了, 退后三步是月点灯,你没添油掭灯人。” 沈氏一听,连忙用手捂住耳朵。“你捂耳不听,大概是我说的不灵?”“先生,灵格,灵格,再把‘平安’二字测给我听。”“主家奶奶,这平字嘛,上面一横短,是你夫君命不长;下面一横长,是你奶奶的身骨硬;中间两点,是你大小两子;十字穿心过,两个儿子总不靠身。 一子身受牢狱苦,一子飞走身不明。 奶奶呀,安字失去头上帽,当家乃是一女人。” 沈氏一惊,说到她心。便问:“先生,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年虽不长,倒是个仙人!” “我家住山东蓬莱县,鬼谷仙子的小门生。” “先生既是仙家门生,我把实话告诉你吧,可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奶奶你放心,我们走江湖的人,今天在山东,明天到山西, 只为糊张嘴,哪有工夫搬是非。” “不瞒你先生说,长子不是我所育,次子是我亲骨肉。只为家中财和产,弄他在杭州坐监狱。媳妇陆氏是眼中钉,把她弄进监牢门。还有玉童一小孙,留在世上惹祸根。 怕他日后有升腾,将他斩草又除根。 谁知天公不作美,三个冤家又同进门。 急得我老娘拿办法,想害长子张世登, 心慌手抖砸不准,反杀了自己一亲生。 洛阳县上我告反状,瘟司老爷他不准,随即拿出推磨杠,重重送上金和银。百两金,千两银,还加百两马蹄金。 老爷见了动了心,官司这才算打赢。 先生呀,听说有个巡按到,深怕查出我命难存。 先生哪,可有办法解我难,愿酬千两雪花银。” “主家奶奶,这区区小事,何用忧愁?只要你在家主神前烧三支香,连烧两三天,跪在家主神前—— 阿弥陀佛念千声,保你灾难化灰尘。 切记,切记,不可忘记。我到第三天来替你画一张消灾符,一切灾难尽消除。就此,吾乃去了!”沈氏追到门外,送先生十两银子,玉童放手掌上掂掂,道声:“多谢了!” 巡按走出自家门,恨不得笑了肚里疼。 奶奶眼睛发得昏,自己孙子认不真。 我口口声声奶奶称,她声声口口叫先生。 测字先生来到西街,遇见一个女子,手挽一只讨饭篮子,一边跑来一边哭,啼啼哭哭往前行。测字先生对她一看,是自己的母亲,但又不便相认,于是随口问声:“你这女子何以这么伤心?”“先生,我怎欢喜得起来哩,丈夫被害坐监,儿子逃在远乡,夫离子散。”“哎,听说有个七省巡按到洛阳来了,有什么冤枉事—— 你向巡按大人告一状,血海深冤总理得清。” “先生,我一没人面,二没钱财,就是到鬼门关也伸不到冤啊?”“这不要紧,我这个人路见不平,就欢喜帮人,我帮你写张状子送进去!”“先生,我不怕你见笑,身上买状子纸的钱总没有。”“这也不要紧,我身边有包旱烟的纸哩。”说着随手摸出纸笔,蹲在地上,把纸铺在膝盖上写了几行字交与这个女子。陆氏到手一看,只是叹气摇头。“唉,这几个字恐怕老爷不收,告他不上。”“哎,你怎不懂。打仗呗,将在谋而不在勇;告状呗,理在足而字不在多。拿去,包你准状!哦,这里还有人家送给我的十两银子,权且拿去买饭吃。”陆氏感激流泪,抢上去向测字先生下跪谢恩。玉童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母亲不让她下跪。 “这位长者莫多心,不要折煞我江湖人。 明日洛阳堂上去,我来替你把冤伸。” 巡按大人回到船上,换上官服—— 顿响三声狼烟炮,三千兵马开进城。 胡老爷接到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胡老爷把巡按大人接到县衙,办起羊羔美酒,为他接风洗尘,歇宿一夜。次日清晨,旭日东升,衙内大小官员一齐来到各自班房理事。巡按大人问胡坤老爷:“境下五谷收成、社稷风情、民刑诉讼如何?”“回禀大人,在下虽然无能,总算田禾茂盛,五谷丰登;城乡安宁,犬不吠人,民不争讼,更无冤案积存。望大人明察!” 话犹未了,张陆氏上堂。 堂鼓敲得嘣嘣响,冤枉喊了不绝声。 衙役报:“喊冤者求见巡按大人!”胡老爷说:“郭大人,您来得及时,遇得也巧,就请您坐堂。”“那只好用你的公堂了。”巡按大人步上公堂,撤去县衙原班差役,换上巡按府的堂威。郭玉童一看,真是自己的母亲来了,便问:“谁人喊冤,是何冤事?快把状子送上!”巡按大人接过状子略略一看说:“请胡大人听着,该女子叫张陆氏,一告晚婆张沈氏害子灭孙;二告张宝雇凶杀人;三告你胡坤一是鸡血人血不分,滥施酷刑,草菅人命;四告你收受了张沈氏百两黄金、千两白银,还有百两马蹄金锭,得钱卖法,残害无辜良民。” 胡老爷听了这一声,魂灵飞到九霄云。 要想抵赖又不敢,好像鱼胶粘嘴唇。 “左右听令:先扯胡坤的乌纱袍靴,羁押后堂待审,再释张世登出狱,当堂对质,而后把张沈氏和张宝立拿到案—— 三方四人当堂问,谁犯王法谁负刑。 我这钦赐尚方剑,一丝一毫不容情。” 公差衙役将张沈氏和张宝拿到公堂,巡按大人升堂。“你们听着:原告张陆氏,蒙冤者张世登,你们坐着;渎职贪赃的胡坤,你一人站着;杀子灭孙的张沈氏、雇凶杀人的张宝,你们跪下!张沈氏—— 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可是打卦的小先生? 你点点滴滴都招认了,还有何言可辩争?” 沈氏抬头一望,赛如丢了五肺六脏,魂总不在身上。心里说:“我半升子总倒给他了,还有底高话说呢? 大人哪,千错万错总我错,怪我老娘不算人。” “张宝,你有何说?”张宝想:“主母都招了,我若再赖账,不是看着水塘往下踏——自讨苦吃! 大人哪,投毒害命、雇凶杀人,暗送金银给胡老爷, 处处总有张宝的份,我是狗听主使去咬人。” 巡按大人回头又问洛阳县令:“胡坤、胡坤,你有何说?”胡老爷“啪嗵”一声,双膝落地—— “大人哪,三方六面来对审,不用鞭来不用棍, 他们总说滴滴真,我有何面目见大人。” 一面招认一面写,花押画得紧腾腾。 巡按大人把尚方宝剑交到监斩官手里—— 拿胡坤推到曹市口,身首两处了残生。 沈氏、张宝打入囚车里,重枷重锁戴上身。 又叫陆氏和张世登,你们暂且回家去,隔日跟我上皇城。 又命衙役将王老汉拿来。公差衙役四人来到王老汉茶店:“王老汉可在家?”“在家,在家,有什么事?”“巡按大人请你去!”王老汉在忙着烧水沏茶,也不曾抬头看看是谁叫他,便随口答道:“哪个寻碗寻筷的大人?店内忙,走不开!”公差说:“走不开用锁!” 铁链一根加把锁,拿王老汉拖了进衙门。 带到公堂,巡按大人问:“王老汉,你杀张玉童知罪吗?”“大人哪,天地良心,日月睽睽,我不曾杀他!”“王老汉,在我大堂之上不可撒谎抵赖!”“啊呀呀,我真的不曾杀他,是他的奶奶沈氏用十两银子买我杀她孙子,我于心不忍,乃放玉童逃生,还送十两银子给他作路费的呀,怎好害我杀的呢?如是那沈氏咬了我一口,她这犯舂犯磨的女人,死了总投不到人身!” 玉童上前双膝跪,恩人伯伯叫几声。 当初不是你救我,如今哪有这功程。 王老汉仔细一看,心里说:像的、像的,是在我刀下放走的张玉童。玉童说:“伯伯,你吓了我一下,我得卖身赎父;今朝挨我吓一下,请你在洛阳县做官—— 王老汉前来听封赠,洛阳知县坐衙门。” “大人,不要叫我吃锅巴受铲罪,我家父母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不曾写过‘上大人’。” “伯伯,你胆大点,不会做官,只要懂理—— 懂得仁义礼智信,走遍天下处处行。” 巡按大人又把牢头禁子叫来。 他就双膝来跪下,牢头伯伯叫几声。 “我娘不是你善待,哪有性命到如今。 赐你银子三百两,带回家去孝双亲。” 郭玉童在洛阳为父母伸了冤,惩办了贪官,将父母带了随身,去巡察南方七省。人马来到浙江杭州城,地方大小官员,富有乡绅,一齐来到城外恭迎,他会见了杭州府台后,把父母双亲带进了郭员外的家门。他脱去朝服,换上赴考时穿的一身新衣—— 双膝跪到平阳地,亲亲父母叫几声。 回过头来拜三拜,恩父恩母二大人。 两父两母把眼瞪,喜坏了郭张二家门。 两家团叙三天,弟子不必细表。到了第四天早晨,玉童对两家父母说了:“孩儿公事在身,还要巡访六省回京复命,等我回到京都皇城,再请四位大人去共享天伦。”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沈氏的囚车又带动身。 走过一省又一省,到过一城又一城。惩治了一些贪官污吏,拯救了不少含冤良民。 沈氏囚车经过处,沿路百姓像看灯。 当面受尽千人指,骂这晚娘不算人。 恨不得要剐她的肉,熬出油来点天灯。 照一照前娘并晚母,你是何心待儿孙? 巡按大人,历时三春,走遍大江上下和黄河南北七省,回到京都皇城,一一向刘佑天子呈上出巡奏本。刘佑天子龙心大喜,随即启齿动问:“郭爱卿,你上任伊始就奉旨南巡,功绩卓著,泾渭分明,朕无以赐赏,许你休假三月,回家荣宗耀祖,访友探亲!”“万岁,臣之家情,一言难尽,尽在奏章中奏明,请万岁龙目观看!”刘佑天子把奏章细细一看:“阿呀呀—— 你是十磨九难成大器,磨难之中长成人。 你这个晚祖母呀,不仁不义,不慈不亲,丧尽天良,恶贯满盈,天上难找,世上难寻,实属十恶不赦! 赐她一根丝罗带,午朝门外了残生。 张宝这奴才去陪斩,两个罪魁合根绳。” 众位,宝卷是部劝世文,字字句句劝善人—— 行好得好终身好,沈氏没得好收成。 前娘晚母两条心,老少善人莫多心。 若是虐待前娘子,照她沈氏一样行。 郭玉童将亲父亲母,恩父恩母接到京都,拜见刘佑天子,请求万岁恩赐。刘佑皇安抚了张世登夫妇,嘉奖了郭员外一门,而后说道: “郭其才员外听封赠,杭州府义士受皇恩。 张世登前来听封赠,自在臣相你当身。” 封过官职,朝廷发皇银到浙江杭州,南山采木,北窑烧砖,千工动土,工部监督—— 造起一座巡按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张世登说了—— “自在臣相我不会做,不如吃素办修行。” 陆氏说:“丈夫,你吃长斋修办道,我做烧香点烛人。” 房屋改作三宝殿,大小菩萨总装金。 华山公主想:“丈夫回家多年不来,我只身独拳打虎,成了孤家寡人,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高山我命难存。 不如投奔中原帮皇治国,倒还可做一代功臣。”这就召集兵将,当众宣念:“各位兄弟姐妹,本人决意焚山解伙,改邪归正,山中所有金银财物,骡马牲口,一概与众通分, 兵卒每人八百两,将领每份二千银。 拿了银钱回家转,各自立业做营生。 三十六行总好做,莫做拦挡断路人。 高山放把无情火,下次不必躲强人。” 公主甩上银鬃马,打马加鞭上皇城。 一日,公主来到华盖山下,已是红日西沉,鸟雀归巢的时分。一看,山下荒无人烟,禽兽无声,我今晚下住何处呢?一想,是山必有庙,有庙必有人,不是尼姑就是僧—— 倘若是个尼姑庙,尼姑身边可安身。 牵马上山,来到半山之上,真的有一座庙宇。走近庙前一看,灯火通明,一个和尚在那诵经。 一问一答吃一惊,原是丈夫张世云。 “冤家哎,你藏在此山修办道,也不知会我一声。 丈夫哎,你吃素呗我吃斋,一同修到见如来。” 从此华山公主在华盖山与张世云一起修道,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活观音。 修到功德圆满,玉帝打发火德星君下凡,放它一把无情火,烧了土龙星没处躲, 归去来兮归去来,火坑里面脱凡胎。 火德星君又到张世登的修道之处,放起南方丙丁火,火坑之中脱凡胎。 脱了凡胎换圣胎,度你们天宫去坐莲台。 一阵仙风,度上天宫,玉帝拿封神榜展开在榜上注名入册—— “张世云前来听封赠,山神土地受香烟。 三山五岳交与你,下管地狱上通天。 张世登来听封赠,当方土地受香烟。 保障一方田禾盛,五谷丰登度良民。 华山公主和陆氏听封赠,同是莲花正夫人。 一个陪伴张世云,一个跟随张世登。 天宫没你登,凡间去安身,各州府县去受香烟。” 玉帝派太白星君拿封神榜送到凡府,刘佑天子照本宣封。张世登受刘佑皇封了当方土地,去向他儿子——巡按府郭玉童要房子住。“儿呀,你倒是个大官有巡按府门,我只封的小小土地,连个掌烟火的庙堂都没有?你的神通大,要替我造座土地庙!”“父亲,你的庙要造多少高?”“这,我会射箭的,我骑在马上用穿云箭对空中射,射多高造多高—— 我箭头射到天宫里,庙宇要造到九霄云。” “格,父亲,你射呢。”张世登坐上马背,玉童在马后豁起来一鞭,将马打得飞跑。格呗,马奔像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也难保,哪好再开弓。连忙把弓举起来,箭杆倒落下来啦!嗬嗬—— 土地菩萨心高命不高,庙堂只有一人一手高。 他儿子说,还要替他老人家在门上写副对联才像个庙样呢。他就磨磨“大阁香”,笔头掭掭尖,上写:敬公公田禾茂盛,谢娘娘五谷丰登。横批:福德正神。 也是当年留笔迹,千古流传到如今。 从此,一些种田人就说了—— 土地菩萨本姓张,住在东南埭头上。 保佑五谷十分收,猪头火炮谢保长。 一些风流才子,孔门书生—— 写下一部《土地卷》,留在民间劝善人。 传呀传,传到各州各县,又好敬神又好劝善。土地菩萨保佑一方田禾茂盛,五谷丰登。种田人每到腊月卅夜,总要去敬土地神:土地菩萨,保住我五谷十分收,到卅夜我为你买猪头。现在土地分到户,土地菩萨的神通更加广大,学文化,讲科学,施化肥,喷农药,人人总说土地好,只长庄稼不长草。瓜果蔬菜样样有,一年四季吃不了。 吃不完上街卖,多余钞票进口袋。 口袋鼓得没处装,趸趸当当上银行。 宝卷圆满功德在,斋主家发点太平财。 老少念点太平佛,太太平平免三灾。 《土地宝卷》讲到此地,也算有始有终—— 经到头来卷到梢,斋主家佛前请香烧。 圆满师菩萨摩诃萨,宝卷圆满注长生。 张艺荣演唱 吴根元搜集整理 月宫宝卷(又名张四姐大闹东京) 仙是凡人塑,人是天赐成。 人仰天赐福,仙慕凡间人。 开讲一部《月宫卷》,表一表仙与凡人闹纷争。 世人之间有善恶,善恶之人两边分。 善人往往要遭磨难,十磨九难大器成。 恶人总有恶来报,作恶没有好收成。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登龙位,一统江山尽太平。文有忠良安天下,武有能将治乾坤。 也是我主洪福大,东京汴梁出贤人。 东京汴梁城北三里太平村,一人姓崔,名叫祝明,同缘赵氏夫人。家有良田千顷,资财万贯,安童成对,使女成双,库房廒房,乃积乃仓。 男子业大称员外,女子有钱号安人。 可是没得香烟后,夫妇积德善修行。 门前乞丐施粥饭,邻里贫困送金银。阴天过客施雨伞,桥梁毁坏他铺平。寺庙倒塌助缘份,神像损坏他装金。 汴梁百姓人称赞,惊动玉帝得知情。 玉主对他有感应,打发东斗文曲星。 赵氏腹中去降生,传接崔家后代根。 赵氏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生下一位公子。员外看看多欢乐,喜在眉头笑在心。 取名叫作崔文瑞,到老终身不改名。 格呗,天星临凡,生长不难。 一周两岁娘怀抱,三周四岁离娘身。 五期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公子长到七岁整,小书房里读五经。 公子还未满十岁,员外一病不起身—— 延医服药无效应,一命呜呼命归阴。 丢下赵氏和文瑞,母子相依过光阴。 安童使女勤侍奉,善待他母子两个人。赵氏家中常念佛,文瑞在书房攻诗文。 有公子,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并《礼记》,昼夜操心。 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公子吟诵声音高,书声琅琅透九霄。 接连读了七冬春,玉皇大帝又知闻。 玉主掐指一算,晓得崔文瑞在书房攻读七载,已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等他再读三年整,稳是头名状元身。 自古有言,十磨九难成大器,不磨不难不成人。他崔文瑞本是天宫文曲星,不是久留凡间人。在他报效了崔祝明员外修行积德的心愿之后,必遭三次回禄之灾,身受大苦大难,才能断其仕途之念,使其脱俗还原,成其本位。 于是玉磬三响,拿火德星君召到御宰台前。火德星君问:“玉主,召弟子前来有何吩咐?”“老星君,召你非为别事。 你到凡间崔文瑞家付三次灾,让文曲弟子早回来。” 玉主又说:“你到崔文瑞家放火,只能火烧崔家,不能殃及邻居,一定要把崔家邻居的房屋护好—— 烧他崔家千百间,邻舍的房屋要没焦斑。” “玉主,这个我会,不是冒失鬼做事。”这下,火光老爷着忙,召他的三班六房。对火龙太保说:“你带火种火苗,火球火尺,要烧到哪里,火尺只能量到哪里,火球只能滚到哪里,不可以烧到别人家的房屋。”又对水龙太保说:“你带水枪水箱,护住崔家两边,不能让别人家房屋冒烟。” 火德星君下凡尘,水兵火卒紧相跟。 仙风一闪,对崔家宅基上一站。这时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半夜子时差不多。外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惟有小书房的灯火还点得雪亮。怎?崔文瑞还在用功读书。火德星君想:我正愁找不到凡火哩,真是天来放火,地赐良机。他就吩咐坐骑速豹,一变、二变,变作一只飞蛾模样,往小书房里一攻,在油盏灯上戏火扇风,扇得灯火忽明忽暗,弄得公子书也没法再看。崔文瑞说:“你这个冤家在戏火,来吵我—— 我不惹你你惹我,飞蛾投火自烧身。” 这遭,公子拿书本合起来对台上一搁,走上前去用手捕捉,捉不住就用蒲扇去扑。飞蛾对油灯边上一伏,蒲扇拍了灯架,灯火对地上一落,火星溅了满屋。天火接到凡火,火势汹汹就上屋。崔文瑞一见,连忙跳将出来,喊声“母亲哎—— 小书房里起了火,快快起来去逃生。” 又对两边厢屋里喊—— “安童梅香快起身,要做逃灾躲难人。 快起能留残生命,晏起只好被火吞。” 安童梅香听到公子的呼声,吓得摸到帽子寻不到鞋子,找到衣裳又摸不到裤子—— 裸头赤脚倒拖鞋,手提裤腰奔出来。 安童梅香忙了用水浇,三桶六盆的水哪够它火光老爷烧。 子时烧到寅时辰,房屋一概化灰尘。 安童梅香看看主母娘娘躁坏了,公子头发烧焦了,他们的卖身契也挨烧了得。他们想:这遭没得卖身把柄落得崔家了,再也不要在人家做奴做婢了。就—— 东的东来西的西,改名换姓做生意。 一夜工夫,无声无息,崔家的房屋挨火烧得干干净净。东方日出,庄上的老老少少起身,走出来一望,心吓得直荡。怎? 崔家大院昨日还新堂堂,一夜之间怎烧光? 有人说,崔家气数已到,只派他发能大的财,是天火来烧的,不然,我们庄上的人怎一个也不曾听到响声。有人说,不一定,他家心肠这样好还遭天火烧?是我们日间累苦了,睡下来如小死,没有听到火烧的动静。一个老者是庄上主事的头面人物,是民众中的自然领袖,他说:“不论崔家是天火烧的还是他火烛不小心,自己惹火烧的,总怪我们提防天灾人祸的警觉性不高,我们应该把庄上公用的太平搭、太平箱、水龙头和水枪查看一遍,坏的修修好,锈的擦擦亮,下次再逢哪家失火,只要听到报警的锣声一响,随时就可上场救火。”有一个慢条斯理的风水先生插嘴说:“你们不要看崔家虽然被了‘回禄’,说不定他还因祸得福,烧掉旧房造新屋哩。”这些议论被一个“二百五”式的小伙子听到了,他赶紧跑去向赵氏奶奶讨好说:“奶奶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们庄上的救火龙头修好了,如若你家下次再挨烧,只要喊到我,一定来救火。” 冤家说了无心话,后来以假就成真。 看火场的人三三两两一走,赵氏奶奶对崔文瑞说:“儿呀,不要着气,气坏了身体没得哪个替到我们。房屋虽然烧掉,你父亲还有不少硬货留下来的。你到库房身下把碎砖瓦砾扒掉,拿银子挖出来买砖买料,重新起造。文瑞他—— 朝也扒来晚也挑,扒破指头挑断腰。 扒到黄土看一看,银子烧成豆腐糟。 赵氏奶奶说:“儿呀,这也不碍事,我家还有两爿典当,一个庄房哩。你去写一张卖据给人家,拿钱回来造房子。”从此崔家到南山买木,北窑搬砖, 工匠忙了一年整,前厅后堂造完成。 崔文瑞一看,满心欢喜:“娘,人可是要了钱的。有了钱,它烧了哨,我起得哨。”“儿呀,还亏你读书知理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不能说,说了菩萨要生气的。你别看我家房屋虽然造起来,可现在是—— 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 崔家的新房是腊月廿三完工。到了廿四晚夜点,剌棚搭到野场边,小豆饭供在灶神前。 今夜送它上西天,卅夜接它回来过新年。 格呗,按照风俗是廿四送灶,廿五发酵,廿六蒸馒头,廿七炒蚕豆,廿八炒花生,廿九掸堂尘,卅夜吃馄饨,年初一敬财神。 囤子打到野场边,拿菩萨接下来过新年。 年初一那天,火德星君也到凡间来过年,看到崔文瑞在敬财神。“崔文瑞、崔文瑞,你好无道理,你可知我火光老爷有搭包理?不管哪一家失火,烧着了要敬我,烧不着也要敬我。我烧了你旧屋,你造起了新房,不先敬我,反而先敬财神菩萨,真是只想发财,不图太平!好,我蹲你家不走,再来放火,看你敬不敬我。”于是他又叫坐骑速豹变一只尖嘴老鼠,对油盏边上一伏,看住公子到油盏火上点烛,公子顺手一拍,老鼠身上着火,窜进了满间三屋。老鼠窜到哪里,火就点到哪里。 公子急得把脚蹬,拖起母亲逃出门。 出门就喊—— “众位乡邻救救我,大火又烧我门庭。 乡邻哎,看看我先父面上份,搭救我母子两个人。 早来能救我房屋,晏来只好看灰尘。” 哪晓这天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敬财神,听不到崔文瑞的呼救声。等到火苗透天,冒出滚滚浓烟,庄上人才看到崔家失火。聪明人先寻铜锣,鸣乱锣报救火信号。 咣咣咣咣不绝声,惊动南庄北村救火人。 这遭,提水桶,背水瓢,扛火搭,带火铙,人声嘈闹,总往崔家大院跑。 有火神,付火灾,熊熊大火, 烟球裹,火球滚,哪敢近身。 三桶六盆的水对上浇,“吱哩叭啦”只是烧;水龙、水枪对上喷,火势不减半毫分。 大火烧了一时辰,廿四间房子又化灰尘。 一个救火的人说:“虽然是烧了崔家,我们来救火的人还要图家宅平安,敬一敬火光老爷才好回家哩。”于是大众七手八脚到邻舍家搬张桌子,拿张团花马纸,撮土为香,拜一拜火光菩萨,各自散场。大众一走,崔家母子伤心,急得嚅嚅突突哭,哭声像突粥。一位老者走过来劝说:“赵氏奶奶,文瑞相公,为人过日子要想得开,放得下。拎到头么顺算,拎到尾么倒算,没得哪家吃了五谷不生灾的。再说,人的命运八字好像是前生注定的。一两黄金四两福,该派你享福,一天也享受到一天;该派你讨饭,一天也要讨拉一天,想想开,不要伤心。”赵氏揩揩眼泪,抹抹鼻涕,叹了口气:“大伯,我们这遭对哪蹲,到哪里好安身?”“院君奶奶,不要愁,我来替你请几个木匠,雇几个瓦匠,拿烧焦的木头刨刨细,拿碎砖残瓦对上砌,如果瓦片嫌少,屋面上就盖稻草,起它三间瓦檐草脊的房子,就够你们母子二人住了。” 经过大家帮忙,起了三间瓦檐草脊的简房。 母子二人才安身,火德星君又上门。 火德星君想:二次放你火,你总不理我,莫怪我再来放你家火。哎,不曾到第五天,灶面前又冒烟, 三间草房不曾够大火吞,枯树烂叶总化灰尘。 崔文瑞哭泪喊声“母亲哎—— 我崔家不知作得多深的孽,接连三次遭火焚。 真是霜来总打浮根草,祸来总奔失时人。 花落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推。 母亲哎,薛仁贵落难还有寒窑住,我们何处可安身。” 赵氏说:“儿呀,提到寒窑,你还不知我家坟堂里还有三间祠堂屋哩,我们就到祠堂里安身吧。” 母子苦伤心,哭哭啼啼往前行。 来到祠堂,屋内阴森森,闷沉沉,粮无半瓢,草无一根,叫他母子怎得生存!赵氏说:“儿呀—— 饿坏我老娘犹小可,饿坏了你心肝呀,要断送我崔家后代根。 叫一声员外呀,我母子在这活受罪,你在阴司可知闻。” 崔文瑞说:“娘,这你不用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弯处自能行, 没得草烧我樵柴,没得粮吃挑野菜: 寒冬腊月挑不到,我拖瓢带碗走长街。 就是沿门去乞讨,也要拿你母亲养起来。” 这遭,公子走进城,沿门讨残羹。 一瓢千家饭,母子度朝昏。 不提崔家母子受苦难,再讲经中另一情。 下文再讲上界张玉帝有七位仙女,住在西子王母宫中,极受王母娘娘宠爱。她们有的喜文,有的好武,有爱琴棋书画,有爱描朵绣花。惟有那张四姐,她既文且武,又能歌善舞,是七姊妹中性情最活泼豪爽的一个。那天是七月初七,王母娘娘去西天设蟠桃盛会。张四姐就向众姊妹提出:“往常祖母在家管得紧,不得出门去散心;今天趁她不在家,我们一同出去玩耍玩耍,不亦乐乎?”众姊妹问:“我们到哪去玩耍?我听奶奶说过,天上有银河,地上有黄河,是最好玩的地方。”“你们用慧眼望望看,哪里风景好,就到哪里去观花赏草,甚至于还好到河里洗个快活澡。”众姊妹一听,个个拍手叫好。用慧眼对高空一望—— 天上银河亮晶晶,多少个星星数不清。 牛郎织女两相会,男欢女合笑盈盈。 又用慧眼对凡间一看—— 地上黄河九十九道弯,弯弯曲曲如龙盘。 东入扶桑汪洋海,西连上天须眉山。 张四姐说:“这块地方好哩—— 总说天上是神仙境,它更比仙境胜三分。” 这下姊妹们回宫打扮,换成一色一样的衣裳—— 头戴鹤顶红冠帽,脚穿青裤绣花鞋。 身披白玉朱纱氅,腰束乌光丝罗带。 变成七只仙白鹤,飘飘荡荡下凡来。 仙风一闪,对黄河岸上一站,歇在黄泥沙滩。只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不息归大海。 飞雁阵阵空中过,渔帆点点像穿梭。 再对大路上一看呀:好哩,稀奇哩—— 县官出门敲铜锣,和尚出门念弥陀。 戏子上台唱小曲,农夫辛苦唱山歌。 再对水边一看,獐猫鹿兔在河边打汪戏水。众姐妹问:“嗨嗨,鹿是长腿,兔是豁嘴,天上怎没有这些东西的。”张四姐说:“它们走兽总爱黄河水,我们飞禽也该下去洗个澡,你们说好不好?!”“好、好,我们下来就是为的洗澡。” 众位,别看张四姐嘴上喊得凶,她别的事情样样能,就是像个旱鸭子,不敢下河,不会游水,就怕河里有落水鬼。哎,她虽然不敢下水,却还翻出理由来说:“你们可晓得‘跳进黄河洗不清’!”众姊妹说:“洗不清,你就别下来!”张四姐在岸上只看不玩,觉得清闲,就用慧眼镜对四周浏览。 看到京都汴梁城,三十六行买卖人。 肩挑手提沿街卖,男女各自有营生。 慧眼镜一转,看到一些乡下人。夫妻双双,同来同往,女的织布,男的插秧,到了下晚,洗脚上床,有说有笑,无话不讲,好不快活! 转眼又见一个人,腰束一根稻草绳。 手拖瓢碗打狗棍,挨门挨户叫先生: “做做好事把点我,冷粥次饭度残生。” 见到一些善心人,伸出手来送钱文。 也有人家没钱送,子总要舀半升。 破衣旧帽送一件,不修今世修来生。 世上也有这等人,看到乞丐上他门。 眇眼闭眼不理睬,恶言恶语不绝声。 轻则放狗出来咬,重则棍棒赶动身。 张四姐对这个乞丐看看:形端表正,举止斯文;唇红齿白,一副慈善面目。看来他不是懦夫懒汉,可能是秀才落难,出门要饭,还不知他遭了什么灾难?顿生怜爱之心。她正在思量这位花子,忽见前方来了一个身背弓箭,手提火枪的猎人,猫腰疾步,弓身过来。她失声就喊:“姊妹们不要开心洗澡,岸上有猎户打鸟!” 姊妹六人听四姐在岸上一喊,吓得连忙上岸—— 梳一梳毛羽抖一抖身,放翅飞上南天门。 她们回到王母宫中,梳洗换装,各自回房安息。 张四姐回到寝宫,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眠。她想:竟是楼上有楼,天外有天,那些男耕女织的对对双双,活得多么逍遥,那个讨饭后生,长得多么俊俏!若是能有一天与他同锅合灶,同床共—— 一个枕字不曾说出口,脸就红到耳后根。 黄昏想到天大明,一夜总不曾闭眼睛。 五更天明,主意拿定。她从宫里拿出七盏琉璃杯,一个吸将瓶,一棵摇钱树,一只响铜铃—— 又拿一个聚宝盆,包包扎扎带随身。 变作一个寒门女,四姐私自下凡尘。 芦花点头三千里,来到汴梁一座城。 无心观看城中景,专访公子一个人。 四姐到城东,看见一个年老翁。 头一低腰一弓,哎哟,哎哟往前走,挑的湖州大蒜葱。 四姐到城西,看见花子敲锣做把戏。 山羊耕地猴扶犁,狗子踏碓舂粟米,黄鼠狼抓米喂小鸡。 四姐到城南,看到公子小姐舞花船。 男的扮吕布,女的扮貂蝉。 莺声琅琅唱小曲,调调都唱《喜团圆》。 四姐寻到城北门,看见公子讨饭人。 走上前去问一声,“你怎落到这功程。” 崔文瑞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女子,心上很不高兴。众位,要是平常之人,后生家老小见到年轻的丫头,不晓得要想点底高花头,没话找话也要跟她身边转转溜溜。崔文瑞落到如此地步,哪还有心思理睬丫头。不过,他又想到:我是读书之人,知书达理的,心里随他多气,对人家的问话也要以礼相待。就说—— “我家住北门太平村,沿小在书房读诗文。 先父名叫崔祝明,母亲赵氏老安人。 我名叫作崔文瑞,是崔祝明的后代根。” “啊呀,你既是高门大户的书公子,为何不习诗书,出来讨饭呢?” “小姐哎,提到这事苦伤心,三天三夜也说不清。 父亲得病身亡故,三被回禄烧干净。 母子落难没处蹲,坟堂里面暂栖身。 相依为命苟延生,沿门乞讨度晨昏。” 张四姐说:“公子,心里不要悲伤,我与你是一样的苦命。 自小父母双亡故,叔伯抚养我长成人。 等我长到十八岁,把我许给恶光棍。 这门亲事我不肯,半夜三更逃出门。 公子哎,我们是苦瓜结在苦藤上,两个苦瓜合根藤。 公子呀,我乳名叫作张四姐,家住西门七家村。 若不嫌我人品丑,愿将青春托终身。” 众位,崔文瑞不是木头人,也是骨肉血长成,鸽子“咕咕”也婚配,麻雀在树枝上也成亲。现在他—— 身落泥潭深万丈,哪有心思要女人。 “小姐哎,我们母子也难活命,哪有余饭养闲人。 如今我若答应你,就是三个苦瓜落火坑。” “公子,这你不用怕,是人总有一块地一块天,一双手脚一副肩,你也不是无能汉,我也不是懒惰人, 天边也饿不死无眼雁,省吃苦做过光阴。” 崔文瑞见张四姐这样好的心肠,心上左右为难。不答应吧,辜负了小姐一片心意;答应吧,这终身大事并非儿戏,要得到母亲满意,才是为儿的道理。 “小姐哎,我们同去见我亲生母,小生不敢乱胡行。” 这遭,他们走在路上,一刻儿一前一后,一刻儿又一左一右,二人讲讲说说,来到坟堂。赵氏安人一看,心上就在盘算:“啊呀,我儿要饭,怎要到个体面小姐回来的?头发赛乌云,眼珠像水晶, 倒挂净瓶瓜子脸,一双小脚赛红菱。 格么,养到儿子像拾到一块金,驮驮抱抱长成人。等到儿子身长大,又要为儿操份心。 娶到媳妇传后代,老身这才放宽心。” 赵氏心是这样想,嘴上又不便问,不知这个女子是天上掉来的,地上长出来的,还是人家跑出来的?就问:“儿呀,这位小姐是哪家闺女,怎到我这穷地方来的?” 崔文瑞向母亲细细说原因,赵氏一听乐开心。 “小姐呀,你不嫌我难中人,我把你小姐当亲生。” 张四姐随口也说—— “婆婆呀,我金不贪来银不爱,欢喜你家相公是厚道人。 若不嫌我是上门女,把你老人家当母亲。” 讲讲说说天色晚,撮土为香敬神明,拜过天地与和合,又拜赵氏老母亲。 夫妻吃碗“千家饭”,“金丝”(稻草)牙床上去成亲。 一夜话语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张四姐来到赵氏身前—— 亲娘、婆婆叫一声,君是君来臣是臣。 赵氏说:“文瑞,家中没有一粒米,我怎对得过这位小姐呢?”四姐听到婆婆说出心总掏不出来的话,感激涕零,就说:“婆婆,你不用愁,我们仍操旧业。”公子问:“怎叫仍操旧业?”“仍操旧业么就是仍旧要饭。走,我们一同出门,把早饭要回来给母亲吃。”“小姐,你也不曾要过饭,不懂讨饭的规矩。俗话说:‘要千要万,没得哪个花子要早饭’。”“相公,我们没早饭吃不要紧,不能把婆婆饿坏了。走,我背包袱,你拿碗筷,说不定还能要到一顿上好的肴馔。”文瑞说:“出门讨饭把包袱留在家,空身走路还轻快些呢!”“相公,我这包里有金毛狮子银毛狗,哪个肯丢手!”“小姐,你真会穷开心,有金毛狮子银毛狗么倒不用要饭!” 讲讲说说就动身,街坊上去做营生。 跑呀跑,来到王家桥,站在桥头一相,北边有爿烧饼店。崔文瑞说:“小姐我去要只烧饼带给母亲吧!”“烧饼不高兴吃,要拣大户要。”张四姐说,“大户人家钱多、粮多,把点我们如雁身上拔根毛,它照样飞,照样跑。如果人家开大恩,说不定要一次回去可以吃一春。”“哎,你哪是叫花子的祖师?还有哪家肯这样施舍?”“这你不要问,跟我后面跑。”张四姐与崔文瑞跑呀跑,看到一个“狗不理”饭店。众位,你们不要听这店名难听,可它的意思奥妙哩。不理狗么他理人的呢。人有人敬,店名又稀奇好听,顾客自然高兴去吃它的东西。他们来到饭店门口,见是五间门面,十个包厢,堂堂满座,食客如云。张四姐说:“,这个人家好去要的。”崔文瑞平时只到小家细户门前喊奶奶佬佬,不敢到大户人家叫老爷先生,他现在对“狗不理”饭店门前一撑,不愿开声。张四姐把包袱里的吸将瓶拿出来对饭店里一照,霞光万道,店里的珍馐百味,美菜佳肴,“呼噜呼噜”对吸将瓶里灌了蛮哨。张四姐说:“你讨饭不开声,还有哪家送到你嘴里了。走,他不曾给你,都送给我了,在这瓶子里!崔文瑞想:她真是叫花子祖师,乞丐的头子,人家奉她上司,孝敬她的!这倒要拜她为师,妻到天边夫要从哩。 讲讲说说不经心,祠堂到了面前呈。 赵氏安人站在门口望哩。见到儿媳双双回来,欢喜不过,赶紧把台凳摆摆好,准备合家吃早饭。张四姐叫一声婆婆,随手从包里将吸将瓶、聚宝盆拿出来,把吸将瓶里的东西对聚宝盆里一倒,只见菜是菜来饭是饭,鸡是鸡来蛋是蛋,不咸不淡,喷脑真香。吃了一盆,还是一盆,真的能让他们吃上一春,再总不要天天拖瓢出门。 赵氏一见笑颜开,有用头媳妇总到我家来。 四姐问:“婆婆,我家可有老陆地在哪里?”“儿呀,老陆地是有的,就是房屋遭三次火,总挨烧光了,现在是满场瓦砾,一片青草。”“娘,不用愁,砖头也有翻身日,爆灰也有发焐时, 有朝一日时运转,再造新房也不迟。” 赵氏说:“儿呀,拆屋一阵风,起屋动千工,要想造到我家原来的样子,莫说我不想看到,就是到你们的子孙手里,恐怕也难做到。”“娘,吉人自有天相。各人自有各人福,烂泥菩萨也住瓦屋,何况公子与我还是天……”四姐一个“星”字不曾说出口,赶紧改口:“何况公子与我还有两双手。”“儿呀,光有两双手也不中用,总不能光凭空想,用两双手去抢。孩儿呀—— 大抢大盗犯杀罪,小偷小摸要坐班房。” “娘,一不用去偷,也不用去抢,我从娘家有宝贝带来的,如果不信,我拿给你们看。”这遭,张四姐拿包袱解开,拿一根银簪子,一只金环子,对聚宝盆里一放,金光四射。再从聚宝盆里对外拿,拿出一个,盆里还是一个;拿出一双,盆里还有一对。 做作了两个半时辰,金银堆得密层层。 赵氏欢喜哩,文瑞高兴哩—— 该应我家发大财,善才龙女进门来。 这下,崔文瑞带了银子来到砖瓦窑上。窑上的老板对他望望:“你可是讨、讨、讨……”口中要叫他讨饭的,心上又觉得这话对人不恭敬,就转问:“你可叫崔文瑞?”“老板,我是讨饭的崔文瑞。”“你来作甚?”“老板,人家不是说,‘上窑无别事,总是买砖瓦’。”“买几块,可是买回垫床脚?”“老板,倒不止买几块,要买几万哩。”窑老板“咯咯”一笑,心想,你真是叫化子困西水关——穷开心。就说:“这样,别人来买一块算一块,你崔文瑞来买一万我送一万,还用船送到你府上。崔文瑞听懂这句是瞧不起、奚落他的话,可崔文瑞既不生气,也不计较他的势利,规规矩矩同他讲生意:“老板,我不求你买一块送一块,你送得起,我也受不起,不好白用你的砖瓦—— 你把砖瓦送上门,一五一十算分清。” 崔文瑞把砖瓦买好,转身又上木行。木行老板也认得他的。问:“叫化子,你经常来要,我哪有许多钱开支你呢?”“老板,你不要厌恶我,今朝不是来向你要饭的,是来挑你生意的,卖三排木头给我。”木行老板先是一愣,而后嘿嘿一笑:“花子,你望望太阳从哪个方向出上来的?”崔文瑞一听,晓得木行老板也是欺侮他。说:“老板哎,你这话的意思是—— 要是我花子买木材,无非是太阳从西天出上来。 老板哎,皇帝也有兴和衰,刘备起家是卖草鞋。” 木行老板一听,自觉出言过分,欺人太甚,连忙赔礼:“怪我怪我,嘴上走火。你要买多少木头,请报一个数目给我。”“老板,你果放心?如你不放心,我现交七成定金。 等你拿木头送上门,清清爽爽再算分明。” 木头买好了,崔文瑞又转身去请五匠。众位,何谓五匠?就是起造房屋的木匠、瓦匠、雕匠、漆匠,还有装饰金银的银匠。这些工匠可不问你穷与富,只要有吃有拿,不少他的工钱,一请就到。崔文瑞说:“师傅,我家工钱不欠你分文,就是没得人手管你们的饭。”木匠说:“没人烧饭,不能叫我做手艺的拿锅子背在背上去做生活。”“不,我出钱,你请人—— 大工开支一百五,小工每天八十文。 在我陆地上砌堂灶,酸甜咸淡自烹调。” 木匠一听哈哈笑,“你这先生办法好。 主家出钱我请人,兴兴旺旺造高厅。 择个吉日逢黄道,把姜太公请来镇邪妖。” 崔文瑞说:“师傅,你们好请,姜太公难请哩。他是文王的宰相,况且已去世千百多年,到哪去请他?”“小先生,不是请他人,是请他的名。用梅红纸裁成长条,上写:‘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贴在宅前宅后,东邻西舍的左右—— 来往行人口念姜子牙,避凶避恶避妖邪。” 开工之后,到了竖柱上梁那天,木匠师傅又叫崔文瑞写—— 竖柱逢黄道,上梁遇紫微。 文星扶玉柱,武曲托金梁。 童言妇语概无忌,主家造房也吉利,我们太太平平做手艺。 众位呀,经中言语省一省,崔家大院造完成。 新房落成,张四姐把婆婆从祠堂里接过来。赵氏安人抬头一望,红漆堂堂,金碧辉煌。有前厅后厅、左厅右厅;穿衣亭对脱衣亭,狮子亭对憩鹤亭;梅花阁对牡丹阁,望月楼对观雨亭。屋上盖的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前后房子十三进,中间一座大高厅。 庭前栽棵桂花树,门上总系响铜铃。 早上开门金鸡叫,晚上关门凤凰鸣。 赵氏一见多欢乐,千中意来万称心。 张四姐说:“婆婆,您老再到厅堂上看看。” 赵氏看厅堂,画栋又雕梁。 红木香几穿藤椅,紫气腾腾放豪光。 进门先踏七星板,虎皮交椅垫丝棉。 台上铺条红缎毯,斗大的福字绣中间。 如来佛中堂朝南坐,八仙过海列两边。 四姐说:“婆婆,再看看您老安睡的地方可好?”赵氏进门一看呀—— 贝壳镶明窗,雕花像牙床。 万字寿星枕,金丝银纱帐。 蟠桃丝绒被,铺呀铺满床。 婆婆说:“儿呀,你们光顾我享福,也带我去看看你们的绣房。” 四姐搀住婆婆手,笑眯堂堂进绣房。 进门一看,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白玉雕花窗,朱纱鸳鸯帐。 紫金帐钩红绸被,沉香檀木踏步床。 崔家大院有了钱,买了安童和梅香。门中杂事安童做,侍奉婆媳用梅香。 公子日间把书读,夜回香房伴千金。 不提崔家多豪富,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 众位,此话怎讲?汴梁城东门有一人姓王,名叫辉堂。他父亲叫王必成。由于他田多、钱多、屋多、店多,债户、佃户占了半个汴城,人家就替他取了个外号叫王半城。王半城死后,偌大的家业自然是他儿子王辉堂继承。王辉堂平时吃惯用惯,也不知上代里创业艰难。娶了一妻三妾,心上还是不满足。在外结交狐朋狗友,嫖赌喝酒;钱不够他挥霍,就向债户加重盘剥。惹得人怨人骂,就不称他的大号王辉堂——而叫他王灰狼。 一天,王灰狼带了安童王福出门,收租要账。他们从东门到北门,一路来到太平村。只见一家大院,树木园林碧波青,屋上瓦片赛乌云。走出犬儿驴能大,条条园沟水红菱。王灰狼就问安童王福:“那是谁家这么豪富?”安童说:“这总不认识?是当初崔祝明员外家。”“啊,这我晓得了—— 廿七个铜钱三人分,九(久)文(闻)九文又九文。” 王福说:“不啦,现在不是崔祝明员外了。崔员外死后,被大火连烧三次,烧得寸木无存,母子落难,儿子崔文瑞在外讨饭,不知在哪弄到一个落难女子,成了亲就交了好运,不到一年工夫,发了大财,把家宅造成如此豪派。”“王福,提到崔老员外,他与我家老员外是同辈至友。过去崔王二主情若同窗,意结金兰,只是在二老去世之后,两家就不来不往了。今天既然到此,不妨进去造访造访。” 王福安童随即上前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管门安童问曰:“子为谁,何人也?”“啊,吾乃东门王员外的安童,我主公今天特来贵府拜访,请您向府上通报一声。”崔家安童说—— “你在门外等一等,报与我主公得知闻。” 安童来到高厅:“主公在上,现有东门王员外登门拜访,求您相见。”赵氏安人一听,“呀,东门王辉堂的先父王必成与你父亲是八拜之交,只是他们二老去世之后,两家才少有往来,如今他贤侄登门,必得开门迎接。”张四姐听说有客人登门,也就转身上楼,退避三舍。 王灰狼主仆进门,崔文瑞上前迎接。 二人行过平辈礼, 并并排排进高厅。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安童奉上糕点,敬上香茶解渴。茶过三杯,王灰狼开口:“贤弟呀,愚兄顷闻府上前年连遭三次火劫,我竟全然不知,未能登门张看,歉甚、歉甚!万望贤弟海涵。”“哪里哪里,此劫来得突然,我诸亲六眷,概莫能知,望仁兄切莫挂怀。不过,我是暂时落难,曾经出门要饭,为时不久,总算苦日子熬过来了,亦觉无妨。”“贤弟呀,不易不易,亏你度过伯夷、叔齐般的患难,且又造起这等豪丽的家园,真有回天之力,神仙般的本领!”“岂敢,岂敢,这不是小弟之能,实乃拙荆所为。” 崔文瑞说话不留心,惹出了四姐闹东京。 王灰狼听崔文瑞说这种豪华大院是他妻子所为,顿觉一惊,起了谋心。就说:“提到令内,愚兄更为钦佩,怪不到你把她当珠宝珍藏,也不给愚兄见识见识。”崔文瑞见他这么一说,倒也很难推托。遂叫梅香:“搀你主母下楼会客。”张四姐想:你这个崔文瑞,真是不知进退,你们男宾相叙,为何要我露面相见!这就叫我为难了。去吧,实有失体统;不去吧,又失文瑞面子。罢,夫命难违,去就去吧! 梅香搀住描花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张四姐来到堂前,两眼垂视,双手在胸下横向一合,侧身微微一躬:“兄台在上,愚妹这厢有礼了。”说着,又是微微一躬,然后,轻移莲步转身上楼。就这么一见,王灰狼目不转睛,盯紧了张四姐的背影—— 窈窕之身瓜子脸,上风走过下风香。 四姐犹如鲜鱼碰上了红头蝇,灰狼就三月芥菜起斜(邪)心。 王灰狼这种狐狸神情,崔文瑞竟丝毫没有察觉,又继续与他交谈。二人从五经、四书谈到诗词歌赋;从杨家八姐,谈到包公铡美;从山川花鸟,又谈到奇珍异宝。王灰狼说:“提到珍宝,贤弟家一定不少。”崔文瑞说:“哪里,哪里,我家挨三次大火,刮沙的钱总不曾留到一个,还谈有什么珠宝哩!不像你家—— 高山点灯名(明)头大,井底栽花根又深。” 王灰狼说:“未必、未必,我家如多年老树,只剩枯枝败叶,残渣蛀屑,哪比你大器晚成,可冠全城。”崔文瑞连忙摇手:“不、不,这不是小弟之能,仅是我妻从娘家带来几件东西,又何足道哉!”“喔,这倒是个奇闻。几件东西能干偌大的用场?能否给愚兄饱饱眼福?”崔文瑞本想说句客气话,长长妻子张四姐的面子,不料他竟要看这些宝贝,这就为难了。要说不给他看,人家要说我替老婆吹牛;给吧,铜钱银子不好露白,露白就要落。哎,他王辉堂也不是坏人,就给他看看吧!拿什么?崔文瑞在想:不能多拿,多拿多找麻烦。于是就喊:“梅香,叫主母拿只乌盆给王员外看看。” 梅香报到绣楼,张四姐想:你这个崔文瑞呀怎是个直筒子,滥好人,别的东西可露面,这聚宝盆怎好给人看!啊,我才跟他结为夫妻,也要顾好他的面子,既然丈夫做了主,我也只好听从。不过,我也不怕,仙家的东西只有仙家收,也不怕哪来做贼偷。就说:“梅香,把这乌盆送下去给主公,让客人看过,立刻就拿上楼来。” 乌盆进厅堂,满屋放豪光。 愁坏张四姐,惊动王灰狼。 梅香奉上乌盆,王灰狼将手中的褶扇对乌盆里一放,腾出手来捧住乌盆细看。一看呀,只是一个粗糙的乌砂瓦盆,觉得并没什么稀奇之处,随手对台上一搁 ,拍拍手上的灰尘,连忙伸手到乌盆里拿回褶扇。哎,哪晓得拿出一扇,盆里还有一扇;拿出两扇,盆里还是一扇,永远拿不完。崔文瑞晓得不好,是在现宝,连忙说:“仁兄,献丑、献丑,不可再拿了,再拿,你也没长许多手用。” 王灰狼一听笑盈盈,骨子里就在动脑筋。 王灰狼说:“愚兄有幸,不虚此行,真是一朝饱眼福,胜读十年书。今蒙贤弟把光,实乃三生有幸,愿贤弟不弃卑微,承先辈之情结我俩后辈之谊,明天请贤弟到舍下一叙,以报知遇之恩。谨此,愚兄我就告辞了。” 灰狼他嘴里说话脚下奔,急急忙忙回东门。 王灰狼一路走一路想—— 崔家有只瓦乌盆,可真像个活财神。 才只用了一两春,家宅就造得冠全城。 还有一个美女人,好像西施又逢生。 我虽有妻妾三四个,值不到她足后跟。 王福安童真是狗懂人情。跟在王灰狼的脚前脚后,脚左脚右,听听主人的话音,看看主人的神情,就说:“你看崔家的瓦盆好不好?只要把元宝对里一撂,再对外拿,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怪不得他家房屋造得这样好!再说,那个女人也是个宝,天上无,世上少,要是你员外能弄到,总不要再对青楼上跑。”“王福,你一向是我身边的智囊,鬼点子喜多的,能想到底高办法,把这两件宝弄到手?”“格,员外,不是我在你面前煽,要弄就是连锅端。 一箭双雕射个准,连人带宝弄进门。 从此东城到北城,财产总归你姓王人。” 王灰狼一听,不晓多高兴。连忙追问:“王福,你说说看,用什么妙计?”众位,王福这个奴才,拍马的大话是说出了,可是他信嘴一塌,不曾从心上所发,等到王灰狼真的要他拿办法,他眼睛直眨,又说不出个办法。他一边跑一边想。忽然一拍脑袋:“员外,你不是说明天请崔文瑞到你门上吃酒?”王福说到这里,鬼眼对四周瞧瞧,深怕路上说话,草里藏人,于是把头凑到王灰狼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通。王灰狼边听边应:“好、妙、巧。”不过,王灰狼还觉得此计并不周到,于是又把嘴凑到王福耳跟说—— “胆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不用牢笼计,哪得美娇妻。” 王灰狼进了家门,随即叫厨房热菜炖酒。又喊王福:“你不要走,把铁锤、钢印寻出来,陪我弄盅酒,吃了夜饭就动手。” 主仆做作大半夜,金鸡三唱天又明。 次日清早,王灰狼备了一顶轿子,由王福引路,来到崔家门前。安童通报,崔文瑞知道。先到赵氏老母面前请过安又禀个告,然后来到四姐房中说:“贤妻,王家现在用轿来接我,我去去就回,晚上回来陪你,望勿挂念。”张四姐想了想说:“相公,最好你托个故,推个辞,不要到王家去。你看他昨天在我家眼睛贼瞟贼瞟,嘴上花言巧语,额角头上青筋暴暴,看来不像个正经人。 相公呀,你生性忠厚人老实,不防君子要防小人。” “贤妻,这我知道。奈于人家一片诚心,我不能辜负他一腔热情。人家轿子已经到了门前,我怎好不去呢?”“相公,实在人情难却么妾身也无理阻拦,只望你早去早回。不过,你到他家去要谨言慎行,不可粗心大意—— 燕子衔泥嘴要紧,鼠啃蜡烛要留心。” 公子身坐一顶轿,脚夫人等抬动身。 轿子来到东城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俗话说,乌鸦叫,有祸到。可崔文瑞并不懂这是祸将临头的预兆,坐在轿里悠哉悠哉地来到王家门前。轿帘落平,王灰狼抱拳一揖,出来迎接。 二人行过接见礼,并并排排进高厅。 王灰狼客气哩。吩咐安童提壶送茶水,梅香托盘送点心。 福州荔枝赛玛瑙,南洋橘子赛黄金。 瓜子摆成菊花样,山东蜜枣伴莲心。 二人畅谈古今事,灰狼竭力献殷勤。 二人用过茶点,王灰狼吩咐厨房备办酒菜。一歇辰光,热气铺汤,端到高厅。王灰狼身坐右首,手把壶头,向崔文瑞斟酒。崔文瑞连忙起身抱拳一揖:“兄台,恕小弟无礼,自小不曾沾酒,如要小弟相陪,小弟只好以茶代之。”“唉,到舍下来作客,岂能以茶相待!你如真的不会喝酒,请用我家母喝的琼浆甜酒,品尝品尝它的鲜甜滋味。”王灰狼嘴说手到,斟一杯天津琼浆、一杯河南老窖对崔文瑞面前一放:“贤弟,这两杯是两种酒,请你各尝一口,你欢喜哪种酒就喝哪种酒,愚兄决不勉强你,要让贤弟高兴而来也高兴而归。”崔文瑞见王家如此盛情,也就不再推却。他站起身,先端一杯老窖,才近到嘴唇边,喉咙口熏得要冒烟。“仁兄,这种酒恕不能用。”又端天津琼浆放到鼻孔下一闻,觉得既甜且醇。就说:“恕小弟少喝些这甜酒吧。” 这遭,王灰狼领头喝老窖,缠住崔文瑞喝琼浆。左一杯右一杯,劝了崔文瑞情面难违。劝酒的劝酒,劝菜的劝菜,弄得崔文瑞不得停筷。崔文瑞喝到第八盅,头里有点昏咚咚—— 药性发作了不得,当堂跌个倒栽葱。 众位呀,王灰狼用的绝伦计,要将文瑞命送终。 崔文瑞挨王灰狼用蒙汗药灌倒,搀了对柴房里一撂。看看不动,才离开柴房,叫王福把夜间做作敲有“王记”二字火罗印的银子拿出来,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崔家的路上零零星星地抛,零零星星地撒,一直撒到崔文瑞的家门口。 到了天明,乡下人上街做买卖。拾到银子的人不作声,不曾拾到的人议论纷纷:“张三运气好,今朝起个早,拾到银子真不少。”也有人说:“张三还不如李四的额骨头高,他起早拾狗屎的,在崔家门前还拾到一大包。”有人说是贼偷了崔家,有人说不像,银子上有王记的字号,可能是东门王灰狼家失了窃。这遭,三三两两,谣言扬扬,添油加醋,闹得满城风雨。 走路之人拾到银,恨煞了多少懒睡人。 这时,崔文瑞药性已过,只觉胸口沉闷,浑身疲困。睁眼一望:“啊呀,我怎困在这个鬼地方?”还不曾容他多想,王灰狼走来,眼睛一暴:“嘿,嘿,崔文瑞,崔文瑞,你好无道理,我把你当至亲好友,请你吃酒,你竟贼心不改,反而向我下手。偷我一趟不算,还又来二趟、三趟—— 盗我库里金共银,做了违条犯法人。 拿你送到公堂上,王法处治不容情。” 崔文瑞正想申辩,王灰狼走上前去,将他五花大绑,推推搡搡, 把崔文瑞拖到公堂上,撞钟击鼓喊青天。 众位,你们可知汴梁县官是谁?他姓木名不仁。老爷升堂,衙役帮忙,齐声喊道:“威——乎——”一声吆喝,王灰狼怀揣状纸连忙下跪。崔文瑞见势,也“啪秃”一声双膝落地,喊声“老爷哎—— 他平白无故乱栽赃,老爷要为我伸冤枉。” 木不仁把惊堂木一拍:“呔,你们哪是原告,哪是被告?”崔文瑞说:“老爷,应该我是原告。”王灰狼说:“不对,我是原告。”木老爷喝声:“混蛋,你们总是原告,难道我老爷是被告!呔,你们可知,请人要用帖子,告人要有状纸,是原告的把状纸呈上!”王灰狼心里有话:幸好连夜把状纸写好,不然,也做不成原告。于是赶紧将状纸掏出,双手举上:“老爷,我王辉堂告他崔文瑞,日间行剪径,夜出盗金银。今夜到我家,盗我库里银,不知盗多少,我也未查清。天将黎明,还在盗银,家佣被惊醒,当场将他擒。 如今送到您大堂上,万望老爷断分清。” 木老爷说:“大胆的盗贼,你盗他库房被当场拿住,还不从实招来!” 崔文瑞听到这一声,魂灵总冒到九霄云。 “冤枉啊,冤枉啊,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冤枉比海深。 老爷格,我把姓王的当好人,谁知他设下害人坑。 他平白无故陷害我,老爷要为我把冤伸。” 木老爷吼道:“呔,我晓你心狠口紧,不用大刑是不肯招认的!”崔文瑞一听,急得汗如雨淋。“老爷哎, 你不要毒棒毒棍打好人,我把冤情诉你听。 昨日姓王的请我来吃酒,我还当他是好心。 谁知他把我灌醉,昏倒过去就不知情。 等到天亮酒一醒,他就诬我盗他银。 老爷呀,我句句说的是实言,不敢虚假犯青天。” 王灰狼赶忙跪前一步:“老爷,别听他胡言。我明知他是多年的盗贼,江湖上的老手,还敢引狼入室请他吃酒!再说,我们把他抓住,在送往你老爷大堂的路上,还听到上街做买卖的人议论说:怪不到今朝起身早的人在崔家门口到王家的路上,拾到了烙有王记印号的银子。这是物证,求老爷明察!哦,还有,他崔文瑞在前些年是讨饭花子,现在他家起了前厅后堂簇新的房子,那种豪富之状,可说是全城少有!请老爷问他,这些钱从哪来的?当然,他盗了别人家多少我不知道,今夜他盗我家库房被当场拿获,才算是破了他的贼账! 老爷呀,做官总会想道理,他不偷不盗怎发财。 汴梁城里出大盗,连害你老爷也不太平。” “呔,看你年纪虽轻,咬口倒紧,板子不到,你也不知喇叭是铜浇(铸)的!衙役,替我打!”“老爷,打多少?”“先打五十大板!”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完成,两腿打得血淋淋。 “老爷呀,我是儒门读书子,怎做违条犯法人。” “呔,你这刁贼,人赃俱在,还敢抵赖!衙役,用大刑侍候!”众位,底高叫大刑?就是上夹棍。崔文瑞长到二十多岁,在父母身边,筷脑头总不曾挨敲一记,今天在这瘟官手里,用四根棍棒,连成两片爿子—— 一头套进铁索扣,一头用麻绳对面收。 接连上了三夹棍,痛得死去又还魂。 眼睛冒金星,皮肉在抽筋。 一个“冤”字不曾喊得出,活跳鲜鱼丧残生。 众位,崔文瑞可曾死,不曾死?是受刑不过,痛死过去的。可是这个瘟官在公堂用刑逼供,是叫花子吃冷粥——家常便饭。他不惊不慌,叫衙役拎来一桶冷水—— 一桶冷水泼上身,文瑞惊醒又还魂。 崔文瑞叹了口气。心上想:“看来这是一个昏官,滥施淫威,逼打成招。如此,我招也是死,不招也不得活。唉,在这生死关头,我也不能苟且偷生,胡招乱认。 老爷哎,说我偷盗是诬陷,他王家见财起谋心。 说我家财从何有,是我妻子陪嫁带过来。” 瘟官想,妥了,妥了,招出一半来了。“呔,你的婆娘准是个江洋大盗。他在乡下难藏身,骗你细贼来成婚,二人贼心一相吻,勾结起来做盗人。 今夜到王家作盗案,你这小贼未脱身。” 随口吩咐衙役—— “将他重枷重锁押入牢房去,明日过堂再用刑。” 崔文瑞押入牢房,王灰狼主仆人等回转。王灰狼叫住王福说:“王福,要得心计成,必定要请人去走后门呢。”众位,王灰狼这个人,是婊子马马困觉——上头人多哩。这遭,他请些狐朋狗友,甚至还有衙门里的二三把手,从差人衙役到案头代书;从捕快、仵作到牢头禁子,你五十他一百,一个个总塞了银子。王福说:“主公,买下不买上,银子是白甩,还有木老爷这一头谁去呢?”“老爷那边我亲自去。”王灰狼晓得木不仁也常跑青楼的,就去请出青楼里的老妈子搭桥牵线,来到老爷的太太身边—— 又送银子一千两,放在老爷枕头边。 这叫千里做官总为财,老爷作重案定下来。 日夜敲打硬逼供,几次死去又活来。 不提崔文瑞在牢中遭苦难,再讲张四姐一个人。崔文瑞去王家的第一天到晚,张四姐问梅香:“你主相公可曾回来?”“主母,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到晚又问:“梅香,主相公可曾回来?”“没有哇。”到了第三天下晚,崔文瑞仍旧没有回去,张四姐想:“不好,这事有点蹊跷,我快去张张看,究竟为的底高?!”随即来到赵氏婆婆楼上,说声:“婆婆,相公被王家请去吃酒,已是三天未回,还不知出了何事?”赵氏说:“儿呀,你去望望看,如是文瑞贪玩,叫他快些回来,就说我心焦他哩;如是生病,让他回来请医诊治。” 四姐说走就动身,身带几件宝和珍。 来到东门王府上,捶门打鼓喊开门。 王灰狼的安童王福,从门缝里对外一望,见是张四姐找上门了,随手把耳廓门一开,脚对户槛上一踏,手对门帮上一搭,喝声:“你是哪来的泼妇?捶门如打鼓,还不请叫一声!”“哦,你是王福,前天你去接我公子来吃酒,至今怎不见回去的?”“回去?他崔文瑞到我主家偷金盗银,已被捉进衙门去了!”张四姐一听,只觉头脑一嗡,站立不住。但又一想:不对,这分明是王家设计陷害。就说:“不管是长是短,叫你主人出来讲话!”“呸,你这贼婆娘,我不吃你的饭,不听你使唤;不端你的碗,不受你教管。要你的男人到衙门里去向县太爷要!”说着,用手对里一招:“大家出来,捉拿这贼婆娘!”这下,安童、梅香十来个,掮枪舞棍,围上来捉张四姐。四姐一看式势不对,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说声变,变成一把雪亮的钢刀。说道:“众位安童兄弟,梅香姐妹,你们要晓得,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丈夫是你们的主人和王福这奴才陷害的,与你们无涉,我找这两个冤家算账!”说罢,走上前去,手一举,脚一伸,拿王福推倒地埃尘—— 抓起他两条腿,“哗啦”一声把家分。 王灰狼在后楼上看好了的。见到张四姐撒野,就喊安童梅香帮打。扁担、门杠舞得像恶浪烟,“噼噼叭叭”像放霸王鞭。张四姐说:“你们这些冤家不信我劝,把点颜色你看一看。”顺手抓住一个冲在前面的安童的蒂都蒂(头发),用刀一砍,头滚出去蛮远。 吓得安童梅香逃的逃来奔的奔,跳墙越沟去逃生。 张四姐执指对楼上一指:“王灰狼你不要逃,姑奶奶上楼来了!” 一个旋风快如飞,可像黄鹰扑小鸡。 抓住他的头一挤,挤了头朝里;用劲一拍,头往颈里一缩, 眼不眨,气不伸,不哼不响丧残生。 这下,吓得王灰狼的大太太、二奶奶、三丑怪,一个个叩头到底,像鸡子拾米—— “小姐呀,饶命饶命再饶命,饶恕我们命残生。 只怪我家畜生心肠毒,陷害你小姐的好夫君。 小姐呀,我家是个害人精,早死一天早太平。 他自作自受该报应,是天地神明有眼睛。 小姐哎,你今刀下留个情,割肉烧香报你恩。” 张四姐收起钢刀对她们一指:“起来,起来,一人作恶一人当,留你们一条生路。” 放把伸冤火,烧它精打一抹光。 张四姐想:此地不必久留,速往县衙救人!随手抹下手上玉镯,说变就变,变一匹银鬃白马—— 打马加鞭赶路程,直奔汴梁县衙门。 来到县衙已是初更时分,衙门紧闭,寂静无声。将马对门外一放,一个鹞子翻身,跳过围墙,来到牢房,拔根草,变根绳—— 把牢役捆得紧腾腾。 嘴里塞上一团布,要出声来难出声。 张四姐立即到牢房寻找,左一寻右一寻,房房不见她夫君。将身来到重罪房,只见崔文瑞—— 重枷重锁在狭床上,杵嘴棒杵得紧腾腾。 张四姐发火,“噼噼叭叭”就扳牢房锁。进门就喊:“公子哎,公子哎,奴家救你来了—— 高喊三声不答应,低喊三声也不作声。 鼻孔只有来往气,生死只是欠时辰。 张四姐连忙替他开枷落锁,从吸将瓶里倒出一颗金丹,研成粉和成汤,对崔文瑞嘴里一灌,身上就发汗—— 发汗眼就睁,陡长精神八九分。 叫声恩妻呀,只说今生难会面,岂料我你又逢春。 恩妻呀,王灰狼心毒手段狠,是个谋财害命人。 他把我往死路上害,就怕你性命也难存。 “相公,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在此不必细说,速速随我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张四姐背起崔文瑞往背上一甩,纵身跳出墙外,上马蹬鞍,策马就走。 救了公子出牢门,神不知来鬼不闻。 众位,张四姐出门寻找崔文瑞,赵氏婆婆放不下心。一会儿登楼远望,一会儿倚门引领, 走进踱出心不宁,忧心忡忡急如焚。 只听马声嘶叫走近门,马背上跳下儿媳两个人。 赵氏安人一看,先是一喜,儿媳两人回来了;后是一惊,媳妇怎是身骑大马,手执长刀的人!张四姐说:“婆婆,你不要惊慌,待我细细说来。我今天去王家要人,王灰狼避而不见,且用奴才拦门阻挡不让我进去。说什么崔文瑞夜间盗他库银,被当场拿住送进衙门。还骂我是江洋大盗,唤出他家奴才等围攻捉我。在情急之中,我认定他王灰狼对我家是谋财害命,遂杀将进去,找冤头债主。一怒之下,杀死他两个奴才,一个谋主,烧毁了他所有房屋。婆婆,你不用害怕,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我杀他是在情理之中。再则,这汴城县官也是瘟官,竟不分青红皂白,对公子滥施刑罚,逼打成招,硬做盗案,打得公子寸骨寸伤,不醒人事,所以,我追到牢房,将公子救出。” 赵氏一听,惊恐不已,吓得魂不附体:“儿呀,你杀了人家这么多人,闯下泼天大祸来了—— 等到官兵来捉凶犯,连累我老身也不太平。” “婆婆,此事不用你担心,你和公子快到后房安息去吧! 一个做事一人担,天塌下来我承当。” 次日天明,王灰狼的大老婆,头顶白布,身穿麻衣重孝,来到老爷大堂喊冤。木老爷问:“你是何人,有什么冤枉?”“老爷格—— 我住本城东大门,王辉堂的一夫人。 昨天去了个强盗妇,她住北门太平村。 口称要她丈夫崔文瑞,手就动刀乱杀人。 杀掉我家主仆人三个,房屋家产尽遭焚。 老爷哎,强盗杀人真残忍,要为我寡妇把冤伸。” 老爷问:“可是盗你家库银的崔文瑞的女人?”“老爷,正是她。”“喔,衙役,到重牢里把崔文瑞提来!”衙役回声“喳”。正起身欲走,后面来了一个牢头禁子:“报,老爷不好,牢里犯人挨人劫走了!”“劫走哪个?”“重牢里的崔文瑞!”“还有哪个?”“老爷,还有我……”“胡说,你不在此?”“不,我被扎成粽子,撂在尿桶旁边,刚才王三去换班,才把我放出来的。”来了多少人?”“还多少人哩,只有一个女人!”“什么样子?”“短打束腰,手执苗刀,飞檐走壁,身有千斤之力,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老爷哎,今夜到二三更,空中落下一女人。 还不曾等我开口问,拿我扎得紧腾腾。 将我嘴里塞团布,要喊又不得出声。 老爷哎,要不是王三去换班,我将闷死在牢门。” 木老爷惊慌,忙召三班六房。说道:“果不出我所料,崔文瑞的婆娘竟是江洋大盗!你们去八个中军,到北门太平村把那个女盗和崔文瑞一起捉来!”王灰狼的老婆一听,吓得浑身乱抖,就怕这八个人不是她的对手。连忙下跪叩头:“老爷,你不曾见过那强盗的本事哩,她行走如风,刀不落空,我家几十个人用锹用棍,总不得近她的身,挨她杀得死里逃生。”“呔,你这妇道之人懂得什么?安童梅香只会吵吵闹闹,不会使枪用刀。 我老爷的兵丁个个能,总是拿龙捉虎人。 如果八个中军人嫌少,再加一百个护城兵。” 这遭,八个中军骑马走,一百个兵丁后面跟。 兵马列队出衙门,老百姓出来看新闻。 小商小户搬摊贩,大商大户关店门。 鸡飞狗跳钻篱障,吓得哼都不敢哼。 猫儿溜到屋脊上,看他们北门去捉犯人。 兵马开到太平村,惊动四姐得知闻。 四姐对门前一站,口中叫喊:“众位中军大人,老少哥们,你们来此作甚?”“我们奉木老爷之命,来捉你们劫监犯人,还不快快出来就擒!”“呸,我们一不是逃监,二不是劫犯,是你们瘟官贪赃害人,硬做盗案,逼得我无路可走,去把我丈夫救出来的,望你们速速收兵回转,不要在此与你姑奶奶纠缠!”“呸,大胆贼婆,如此凶蛮!弟兄们,替我拿下!” 二人说话气昂昂,脸嘴一变动刀枪。 刀对刀,叮响,枪对枪,冒火星。张四姐舞起刀来像渥闪,舞起枪来像火流星,县衙的兵丁总是脓包货,只好吓唬老百姓, 今日与四姐来交手,果像厨师拍苍蝇。 刀碰头,头落地,刀碰脚,断后跟,刀碰腰,两段分。 四姐越杀越精神,一气杀他百零二个人。 留住六个让逃生,做个送信报丧人。 “报,大事不好!”老爷问:“何事惊慌!”“老爷呀—— 这个强盗凶悍狠,杀掉你百零二个人。 你半升子都输尽,就怕你衙门也坐不成。” 木老爷一听,吓得口呆目定。只说做官是为财,哪晓得惹出这宗大祸来。他想,要是隐瞒不对上报,那强盗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一定要上门找我算账,我这吃饭的家伙,也不得再在颈上;要是向上司报,这汴梁地方隶开封府包大人管辖,让包老爷查到我的头上,苋菜钵子也是不能长在自己颈上。 木不仁在那转不过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乡下人挑粪前后屎(死),就怕难过这重关。 哎,木老爷的老婆是个精明货,不然他木不仁也敛不到这么多的财。她说:“老爷,看来纸是包不住火了,一定要向开封府上报的。不过,你要把案情做重点,强盗写凶点,让包大人出兵捉拿—— 如果开封府也拿不下,可替你担当了八九成。 这遭,木不仁夫妻二人,熬了一夜眼睛,点了一夜油灯,才把案情写成—— 次日清晨就动身,报信官打马送呈文。 报信官来到开封府前衙,下马离鞍,递上报文。再由前衙传到后衙,后衙传到正衙,包大人拆封观看。上写:“下官不仁,事台下汴梁知县。因境下近日突发一恶性盗案,系本城北门太平村崔文瑞所为。他深夜盗东门王辉堂库银,未及逃脱,当场被失主拿获,送来本衙治理。不料崔之背后还有一个凶盗,口称姓张,名唤四姐,系崔盗之妻,她见夫行盗败露,遂到王家门上,杀掉他一主二仆,又烧毁他所有房屋。接着又潜来本衙杀死狱卒,劫走崔犯!本衙知事态非常,遂发兵前去拿捉。岂料这女盗精通武艺,凶悍无比,一下杀了本衙一百名兵丁,外加两个中军。大人哎—— 汴梁城里人心惶,在下也不敢坐大堂。 鸡匪狗盗如草木,闹得百姓不安宁。 伏望大人扶皇法,拯救汴梁众黎民。” 木不仁这个瘟贼,与他老婆一夜精心谋划,把汴梁地方说得盗匪为患,民不聊生。包大人一看,随即唤来王朝、马汉,说:“这案你们去作急事急办,把这盗贼捉拿归案。”王朝、马汉说:“大人,平常捉几个贪赃枉法之人,只要凭您的令牌,立时就可捉拿归来,今天去拿如此凶悍的盗匪,可没那么容易。如果与她交起手来被她打败,是坍了您老人家的台!” 包大人一听,觉得此言有理。随口又吩咐张龙、赵虎、董超、薛霸、李贵、娄清,与王朝、马汉倾巢而出。这八个校尉由王朝、马汉带队,快马加鞭,直奔汴城北门太平村而来。 张四姐一看,来者不善,遂喝问:“来者何人?请通报姓名,免做刀下无名之鬼!”王朝说:“啊依喂,你倒是病人狠似郎中,我也不曾问你,你倒先吆喝起我们来了。告诉你,我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开封府包大人门下八员大将,奉命来拿你归案!”“呸,这就是包大人的不是了!论理,是我告他属下的瘟官木不仁,他贪赃枉法,硬害我丈夫崔文瑞是江洋大盗,应该由我告他赃官;论法,包大人应先惩枉法的贪官,后抚被害的良民。如今他竟良莠不分,惩罚好人,为此,请你们速速回去复命,我张四姐恕不奉陪!”八个校尉“哗啦啦”一声,从腰间抽出八把刀剑,喝道:“泼贼快来就擒,不然,就地正法,决不饶恕!”张四姐也抽出单刀,哈哈大笑—— “你们不要夸海口,杀几个回合再谈心。” 张四姐,朝外杀,如蒸笼喷气。 八校尉,对里杀,似海水翻腾。 一个秤上是八两,一个戥内是半斤。 麦芒遇上钢针刺,秤勾相对枣核钉。 棋逢敌手难取胜,将遇良才没输赢。 双方杀了数十合,张四姐边战边思忖。 “我是上界仙女,他是凡间清官。伤害他吧,是好人杀好人;不杀他吧,又与我厮杀不休。哦,有了!”随手掏出吸将瓶,将瓶口一开,说声“准!”一个个校尉对瓶里像煮“索粉”。收进了七个,四姐拿瓶口一收,王朝放趟子就溜—— 王朝他,跌跌撞撞跑到监察御史府,连呼三声包大人。 “大人哎,汴城出了个女妖盗,杀起人来放飞刀。 我们兄弟八个人,倒有七个丧残生。 大人哎,死么又不见尸首在,活又不见半个人。 无影无踪人失去,我是死里又逃生。” 只听包大人喊声:“呀呀呸——” 气得眉毛根根竖,怒目睁得像晓星。 用鸡毛文书火烧角,五鼓带本见当今。 凤阁龙廷九重霄,当今天子坐早朝, 文听钟声朝王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个个跪在金殿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仁宗天子说:“众位爱卿,今日上朝,有本早奏,无本退朝,各回本府理事!”这时,包拯手执奏本,赶前三步,来到仁宗皇帝案前:“我主万岁,微臣有急本相奏,伏乞龙目明鉴。”仁宗天子开启奏章,交与谏议大夫宣读:“汴梁县城,出一盗人,抢掠金银,劫狱杀人,杀死失主三个,又杀衙役百零二人。汴梁知县报到本府,微臣遂派八个校尉前去捉拿,岂料盗贼举刀拒捕,交战中又杀掉尉官七人。 万岁呀,世上只见强盗抢金银,她竟胆大妄为杀官兵。 格杀官兵是造反,危及到京都帝王城。” 圣天子一听,忧心如焚。“众卿须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出妖孽。现在——东边辽金在作吵,北边西夏想入侵。 紫禁城旁又出妖盗,内外交困不太平。 哪位卿家愿领兵,先保皇城得安宁。”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将不开声,三百文来二百武,总像鱼胶粘嘴唇。“不好了—— 孤家江山如风中烛,没得扶皇保驾人。” 包拯执笏当胸,上前一步:“万岁—— 这事出在我开封府,义不容辞我领兵。” 这时,他对殿上左右看看,不见杨家有人在朝,就说:“万岁呀—— 小包只会摇笔杆,上阵还要杨家兵。” 仁宗天子说:“老包说得有理。依本准奏,请佘老太君前来商议。” 众位,圣天子说请就是召,忠臣家见召就立时到。百岁老帅佘太君来到金殿,匍匐金阶,口呼万岁。仁宗天子一见,连忙步下金阶,一把将老太君扶起:“请老太君免礼、免礼,孤家有重大国事与你商议。”仁宗天子把包大人的奏章给佘太君一看,她面带微笑,说:“万岁,这城脚下出点小事,就免费龙心了—— 在我在我总在我,你解解罗带放宽心。” 仁宗天子欢喜不过,当殿就封—— “佘老太君听封赠,招抚元帅受皇恩。 包拯前来听封赠,三军参赞你担承。 赐你们三千兵和马,八月十五日就出征。 你们得胜回朝转,论功行赏重封赠。” 佘老太君回到天波府,把孙媳穆桂英唤到面前:“儿呀,如今皇城郊域盗匪为患,危及皇城,圣天子命我杨家与包拯大人出兵招抚,这是对我杨、包二家忠臣的信任。我们应以社稷为重,安民为本,贯彻始终,为国尽力。不过我年事已高,包拯又是个文人,看来,交锋对垒还得你作主将出阵,不知爱儿有何见说?”“太婆婆,孩儿一定遵命,无有异说! 随他匪盗有多狠,难比在北番破天门。 有你太婆为主帅,还有阎罗包大人。 为儿一定舍生死,赤胆忠心报明君。” “儿呀,你深知战场上的一切,万万不可麻痹轻敌,即使是拿捉几个盗匪也不能放松警惕!好,我年纪大的人喜欢唠叨几句。你快点兵配将去吧!” 穆桂英来到校场。马用山东枣红马,兵点河南羽林军。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二九十八春。 残兵败将总不要,个个是拿龙捉虎人。 刀房里发刀,枪房里发枪。会用刀,刀一把,会用枪,枪一根。盔房里发盔,甲房里发甲。金盔金甲,银盔银甲,铜盔铜甲,铁盔铁甲,黑漆墨塌,像锅底菩萨。 龙凤大旗列前队,黄旗叉到九霄云。 这边杨家点兵将,那边包大人带铡刀。 铡刀本是月牙样,梨木床子马牙钉。 狗头铡上四十九个眼,虎头铡上八十一根钉, 龙头铡右边是三十六只凤,左边是二十四条龙。 铡个奸贼抹个眼,铡个太师去根钉, 铡个娘娘去只凤,铡个王子王孙去条龙。 马驮铡刀亮锃锃,人鬼总害怕八九分。 佘太君身坐大红轿,包大人乘坐黑塔帘,穆桂英跨上胭脂马,雉鸡毛头上插两根。两路人马汇集—— 战鼓敲得咚咚响,放炮如同响雷阵。 主将跨上马,小兵小将说大话。 遇到蛮婆对了面,杀她个人头滚西瓜。 马上将,马下兵,川流不息, 狼烟炮,一声响,震动人心。 兵又强,马又壮,威风凛凛, 三千兵,执刀枪,杀气腾腾。 兵像南山下山虎,马像北海出水蛟,红旗飘飘如烧山火,黑旗摇摇像暴头云: 鸟飞难过枪头子,蛇钻不进马蹄边。 兵马队队出皇城,直奔北门太平村。 里三层加外三层,把太平村困得紧腾腾。 帅帐安在城头上,五百人马保帅营,兵营扎在村左右,安民告示贴出城: 只为捉拿张四姐,不动百姓一根针。 崔文瑞一看阵势不好,赶紧向张四姐通报。张四姐说:“这,我早就知道,是皇上发兵来捉我们了。但你也不要怕,快去后楼照应婆婆,莫把她老人家吓坏,这里由我来抵挡。”张四姐说变就变,将手上玉镯变一匹银鬃白马,头上银簪变作一张钢刀,扎鞍紧蹬,又拿法宝带了随身。一勒马缰,冲出大门,直奔穆桂英的营房而去!这边张四姐向西,那边穆桂英出营向东,二人对面一碰,打了个照面。穆桂英问:“你是何人?”张四姐说:“小女张四姐是也。”“细贼,还不下马受降,想往哪里逃!”“呸,我一不是溜,二不是逃,是来向将军申报,我崔家蒙天大的冤枉,无处申辩。”“呸,强盗喊冤,岂不是盗得嫌少!此地不容你嗦,快快下马受缚。”张四姐可不吃这一套,一勒马缰回头就走,穆桂英策马就追:“恶贼,往哪里逃!”张四姐猛一回头,举刀相迎,杀她个措手不及。 二人动刀就不动口,双双马上比输赢。 先是人慢马也慢,后是人勤马也勤,战鼓敲得咚咚响,人马都听鼓点音。 小兵小卒帮厮杀,喊杀声声吓坏人。 上杀雪花盖顶,下打枯树盘根;左打青龙掩月,右打猛虎翻身。杀得乌鸦停了翅,杀得百鸟不开声。 张四姐越战越有劲,穆桂英越杀越精神。 五十个回合无胜败,杀得天地暗昏昏。 穆桂英想:“这强盗竟是如此利害,怪不得包老爷的校尉要败她手下呢!”随手往里一招,又上来两员小将,说:“细贼,看你孤身一人如何与我力敌!” 三人杀她一个人,杀得四姐气难伸。 张四姐执指一指:“呸,看来你杨家也是个不义之师,怎么好犯战场规矩?老百姓打架也懂得‘个对个不犯过’呢!好,你犯规,我也变,变点把戏你看看!”说声变,张四姐变成与穆桂英一样的模样。马是一样的马,人是一样的人,让你—— 真真假假分不清,自家人杀自家人。 穆桂英一看说:“这个冤家用妖法,我也来用道法,随手从怀中摸出一把豆子对空中一撒,洒豆成兵。豆兵如雨点落下,认准张四姐厮杀。张四姐想:你能洒豆成兵,我就把它收起来榨油。张四姐打开吸将瓶口,嘴里念动真言:“阿诃弥罗娑婆尼,有担黄豆换担米,索索落落收进瓶子里。”眨眼功夫像吹一阵风,不见豆兵影和踪。穆桂英见一招不成,又来一招。她摸张纸搓成团,放口边一呵,对空中一撒—— 口中念动真言咒,纸兵纸马落下来。 认准张四姐厮杀,杀得她两目昏花头难抬。 张四姐想,这也难不住我。随口将真言一念,晴天立时就变。 东北方向紫云生,西北上空黑云跟, 轰隆轰隆响雷阵,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下凡尘。 纸兵纸马遭雨打,皮毛骨肉碎纷纷。 穆桂英一看不妙,再用一个绝招。从怀中摸出一根丝带往空中一撂,捆仙索在空中转成道道圆圈,直往张四姐身上抛来。“啊依喂,你杨家竟也有这一招?好,且看我来!”她用双刀对背、腹上一定,变成一个鳜鱼妖精。 捆仙索认准张四姐,把她捆得紧腾腾。 捆仙索一捆,四姐对马下一滚。穆桂英说:“妥了,妥了,看你格冤家再往哪里逃!”随手用刀柄对四姐身上一梗,四姐就势来了个鹞子翻身,运足气力,用鱼刺对外一撑—— 捆仙索切得碎纷纷。 张四姐翻身上马,又向穆桂英杀来。穆桂英一见不妙,拨马就逃。张四姐叫声:“将军哎—— 不要逃来不要溜,请到我家赏中秋。” 众位要问,两个冤家拼杀到现在,张四姐眼看胜券在握,为何不乘胜追杀,反而还请仇人去过中秋节呢?大家要晓得,张四姐没有好果子给她吃,是气气穆桂英的。因为皇上选在今天中秋团圆节出兵,是想一举将张四姐拿获,回去庆功行赏。可张四姐不管你是胜是败,还是庆功处过,总要给点颜色她看看。 嘴上常面说好话,骨子里手下摸宝瓶。 拿宝瓶对外一照,霞光万道;把宝瓶一捏一松,像风箱对里抽风。两千五百个人马,一个个鱼贯而入,连同主将穆桂英,一概收进吸将瓶。 只剩五百个人马保帅营,人也安来马也宁。 佘太君与包大人站在城头上督战,只听鼓声腾腾空一停,不见战场上有人。正欲出帐问讯,一个传令官从半路上跑回,“报元帅——主将失阵,连同兵丁战马,一个个不见踪影!”佘太君惊问:“真有此事?”“老太君,在下岂敢谎报!”这时,包大人心中有数,头一低垂,手一倒背,帽翅直摇,心在思考。“老太君,今天战场上出现的情况,看来与我那七个校尉失踪有相似之处。这么多兵马无故失踪,看来这个女子不是什么强盗,倒像是个妖道。太君哎—— 你的孙媳遭妖害,怎对得起你杨家一满门。” 佘太君说:“老包,你何出此言。我杨家为国为民,八个儿郎都捐去了,还在乎一个孙媳!况且她还生死不明,可以查找。”“太君,到哪去查找呢?”“哎—— 你眉心堂上顶日月,日断阳来夜断阴。 地府三遭走一趟,倒树寻根查原因。” “如此,下官且来试它一试。”包拯拿出三张裱黄纸,写好三张牒文,又吩咐手下高搭醮台,焚香三拜:天上玉皇,海里龙王,地府阎王,各处灼送一纸牒文—— 不查主将穆桂英,拜请三曹查妖精。 包拯睡上阴阳枕,杳杳冥冥就动身。 三魂渺渺守尸体,七魄幽幽见阎君。 冥府慈王见包大人登门,打躬作揖,出来迎接。说:“您大人的牒文,在下早已收到,现在各殿阎君都齐集在此,陪你到各殿寻找。如果有哪一殿的妖魔鬼使溜在阳间作吵,我将把它捉回,立斩不饶!”这遭,一殿秦广王、二殿初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官王、五殿阎罗王……一个个陪他查名对号逐一查找。十个殿里查下来,一个不少。五殿阎罗王说:“我们替包大人查查周到,再到枉死城去看看。那里边有赌钱酗酒,行凶好斗;夫妻不和,投河上吊;贪赃枉法,法场挨杀。这些人因寿延未到,死不瞑目,可能要溜出去作吵。”十个阎王陪包大人在枉死城里查下来,也不少一根毫毛。包拯说:“谢谢阎君,我该走了。” 恍恍惚惚又动身,走进东海龙宫门。 东海龙王见包大人一到,连忙召来巡海夜叉陪包拯到水晶宫里四重门去查。查到一重门里螺蛳精,爬在滩边晒太阳;二重门里甲鱼精,它与乌龟在调情;三重门里虾蟹兵,勒头暴眼在练兵;四重门里蚌壳精,在与仙鹬比输赢…… 水府龙宫查不到,飘飘荡荡上九霄。 来到灵霄宝殿,玉主亲自接见。“老包,我方才接到你的牒文,晓得你今天一定要登门,所以我十桩丢掉九桩事—— 迎接我的包大人。” 包拯连忙下跪叩首:“玉主在上,小包岂敢受此隆恩,真是折煞我也!” “哎,老包,这就是你过谦了。殊不知你以廉洁自律、执法严厉、不畏权贵著称,世人誉你为‘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我虽称玉帝,也不能高高在上不纳见你包老!”说着,随即召来巡天御史陪包拯来到逍遥自在宫、福禄延寿宫、八景神仙宫,查了三十五宫,宫宫扑空,没有星宿溜下凡间。 巡天领他往前行,斗牛宫在面前呈。 众位,斗牛宫是玉皇的七个仙女住所之地,是王母宫的前宫。包拯进去查名对号,其中少一个仙女未到。包拯就问:“你们姐妹七个为何只有六人,还有一个哪里去了?”七仙女说:“四姐已经三天未见了,不知他的去向。” 包大人闻听这一声,心中明白八九分。 天上三天整,正是凡间三冬春。 时间姓名都确准,讹错没得半毫分。 包大人来到御宰台前:“启禀玉主,现在已经查清,凡间的张四姐作吵,原来是斗牛宫里你四皇女临凡—— 她神通广大了不得,武艺超群怕煞人。 杀了我校尉人七个,又杀杨家三千兵。 汴梁衙役都杀尽,虏走主将穆桂英。 玉主哎,总是你的四皇女,闹得东京不太平。” 玉主有些不相信,把六个皇女叫来问原因。六人总说不知晓,三天不见四姐人—— “若问她到哪里去,可能私自下凡尘。” 玉主闻听这一声,靴线蹬断两三针。 自己女儿总管不住,枉在天宫作世尊。 “气煞我也!”玉主说:“老包,你且回去。这里,是天作孽,自承当,我将把这个冤家拿回—— 还你校尉七个人,赔他杨家三千兵。” 玉主随即叫太白星君送包拯回转。 耳边只听呼噜呼噜风声响,到了汴梁一座城。 三魂七魄一相会,苏苏醒醒转还阳。 佘老太君一直守在包拯身旁。只见他手一舞,足一蹬,响响琅琅就开声:“太君哎—— 原来是玉主的四皇女,来到人间心怀春。” 佘太君说:“如此,我们倒可以去登门探访,究其原因,说不定还可劝其归顺宋室,辅佐朝廷。”“太君,这个想法固然是好,不过玉主现在已经发怒,看来,是不会让她留在人间的。如果我们去探访一下,或许是会得到一些真情,有利于治国安民。” 太君一听很赞成,包拯立刻就动身。 再讲张四姐虽然将杨家的兵马收进宝瓶,但她心上却不能平静。所以马不离鞍,人不卸甲,日夜巡守,生怕朝廷再来讨伐。正在这时,只见一员文官单身只马,缓缓来到跟前。张四姐立马横刀惊问:“来者何人,速速通报姓名!”包拯立马回答:“四皇女不必惊问,吾乃开封府台,宋室监察御史是也!” 四姐闻听这一声,凭空跌倒地埃尘。 他怎知我是皇女,恐怕凡间我蹲不成。 连忙上前去迎接,青天连连叫几声。 “大人哪,我只闻你名,未见你人, 久已要见你包老爷,为我丈夫把冤伸。” “皇女,你有何冤屈,请速速讲来。” “大人哪,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不说真, 我是天宫四皇女,爱上凡间厚道人。 相遇乞丐崔文瑞,恩恩爱爱结成亲。 帮他由贫转成富,一家和顺过光阴。 谁知遇上东门王灰狼,他为富不仁,横行全城。 见我人品端正天姿女,起了谋女害命心。 他买通汴城木知县,硬栽我丈夫是盗人。 酷刑将他往死里逼,害死我亲夫再占我身。 逼得我有冤无处诉,才狠狠心肠杀仇人。 屡屡冒犯你开封府,还望包涵八九分。 大人哪,只要你为我把冤伸,放你的兵将回皇城。 你到校场上面去检点,汗毛总不少一根。” “皇女,此情可真?”“一点不假!”“如此,我老包应尽职责,迅即查敕,严惩贪赃枉法,决不饶恕一个坏人!” 包拯离开太平村,会同佘氏老太君。 先铡贪官木不仁,随后起驾回皇城。 再讲张四姐送走包拯,随即下马离鞍,来到赵氏婆婆和崔文瑞身边:“婆婆,你们受惊了吗?”正说之间,只听空中有“汪汪”之声。抬头一看,七朵彩云徐徐往下降落。“啊呀不好,我的奶奶——王母和六个姐妹来了,这怎生是好?”说着,随即更衣换帽,迎到庭前,匍匐下拜—— 祖母奶奶叫几声,孩儿是不忠不孝人。 “冤家,我不要你有礼,且来问你:为何私自下凡,杀了地方官兵,又杀杨家三军,不是包拯上天去查问,我和你父王还不知你在东京吵到这种功程。本来,你父王发怒,命托塔天王带天兵天将来捉拿你回去,狠狠的处治于你。我听到这话,随即和你六个姐妹去你父王面前求情,说是神仙也有犯错的时候的,犯了错就改过,不就好了吗?你父王挨我劝呀劝,心也就劝软,毕竟是自肉割不深,摸摸有点疼,就叫我和你的姐妹们下来带你回宫,不要在人间吵闹。孙女,你看这样可好?”“奶奶,好是好的,不过……”“不过什么?”“奶奶呀—— 我到东土已三载,看惯了山也秀来水也清。 父慈子孝兄弟敬,男耕女织相互亲。 人间处处是春色,丢不开凡间好光景。” “哎,你这就过于恋凡了。人间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么,它还在天底下呢。我们在天宫居高下望,不是看得更清?这有何可惜呢?” “祖母,我还有,”“还有什么?”“还有—— 东库金,西库银,满箱珠宝, 前厅堂,后楼房,玉石砌成。 庭前还有桂花树,香飘十里赛黄金。 这都是我亲亲丈夫崔文瑞,十磨九难才造成。 如今跟你天堂上去,丢在凡间给何人?” “孩儿呀,敲锣听音,听话听情,千间房屋,财宝金银,你都可以随身带走,别的嘛,我看你就是丢不开崔文瑞一个人。”“奶奶呀,你竟是仙中之母—— 这就看到我的心,不妨且来说分明。 亲亲丈夫丢不下,还有婆婆他母亲。 要我随你归上界,妻到天边夫要行。” “冤家,你这就出难题目我做了,奶奶可做不了这大的主!”“奶奶呀—— 依不到我这句话,情愿不要命残生。”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颗红丹就往嘴里塞。王母一见,连忙上去一把夺下:“冤家,你怎还像小时候的宝宝脾气。这个鹤顶红不能玩,吃下去要送命的,乖乖,我魂都把你吓掉了。好,好,不要来气,奶奶一定依你。”“好哇,依我,我就来作准备。” 张四姐来到后房,向婆婆和崔文瑞说了前因后果,又对赵氏婆婆说:“婆婆,我要上天啦。”赵氏婆婆一把背住四姐,“儿呀—— 你倒回转天宫去,丢下我母子靠何人? 仇未报来冤未伸,我母子哪有命残生。” “婆婆呀,你千放心来万放心,把你们带了一同行。 所有深仇并大恨,我已禀告了包大人。” 这遭,张四姐把吸将宝瓶打开,口中念动真言,将包大人的七个校尉和杨家两千五百个兵将通统放走,回到天波府点兵校场,兵将归营,刀枪入库,各享太平。 张四姐对王母说:“奶奶,请你们到屋外去,我要收拾家产哩。”她就呼来一阵风,把房屋吹腾空,连她婆婆和崔文瑞,一概收进宝瓶里。说声:“奶奶,时不我待,我跟你走——” 八朵彩云乘东风,飘飘荡荡上虚空。 云头落在灵霄殿,玉帝面前见尊颜。 张四姐跪在前面,六个仙女跪在后面,王母坐在玉皇大帝的旁边。七个仙女齐齐一声:“孩儿叩见父王!”张四姐连忙又接上一句—— “父王哎,孩儿犯了天条律,凌迟碎剐总嫌轻。 你就看看祖母面上份,留儿一条命残生。” 哎,玉皇大帝也像天下父母的心一样,听到孩子在外面惹了祸,恨不得一刀要把她剁煞得;等到孩子到了面前,吓得两滴眼泪往下一挂,又赶紧抱到怀里:不要哭,再哭我当真要打呱!玉皇大帝见四女跪在面前,两滴眼泪一抛,怒气也就消了一半。就问:“母亲大人,你在凡间跟这冤家是怎么说的?”“皇儿,别的条件我总不允,答应将她的婆妈和丈夫崔文瑞一起带随身的。如今就听你的发落了。” 玉皇大帝听到崔文瑞这个名,忽有所悟:“啊呀,他是东斗文曲,到东京崔祝明家投生还愿的。转眼之间已有二十多年了,早该让他脱俗还原成其本位了。如此—— 他们母子没处蹲,月宫里面去修身。” 张四姐对王母望望,意思是,祖母呀,还有我呢?王母娘娘心领神会,遂说:“皇儿,这四冤家我在凡间答应她夫到天边妻随跟呱。”玉主一听,很不高兴:“母后,你怎替我作这个主呱?”“皇儿,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 水有源树有根,神仙也要有子孙。 如果老王不成婚,哪有小王治乾坤。” 玉主听王母这么一说,对他母后也无可奈何。罢、罢、罢—— “四女也到月宫去,三人同去重修行。 月中幸有空田地,中央桂树种两株。 文瑞陪吴刚酿桂酒,四女伴嫦娥抒广袖。 但等功德修圆满,灵霄宝殿上再封赠。” 黄立清演唱 吴根元搜集整理 药王宝卷 九殿阎君都市王,当年原是卖药郎。 西沙叫他卢功茂,东沙人讲张九郎。 其父名叫卢奎德,慈母郑氏老高堂。 家住山东蓬莱县,鸠桥镇上开药房。 卢奎德所生一子,名唤功茂,是上界药仙童子转世。仙童临凡,生长不难,自小随父在药房长大,耳濡目染,深明医道药理。卢功茂长到一十六岁,由亲友为媒,娶了霍氏小姐为妻。霍氏小姐是九天仙女下界,才貌无比—— 面如桃花初开放,口似樱桃一点红。 双眉弯弯初三月,眸若秋波善传神。 开口先带三分笑,能言善辩又聪明。 可是他们成婚不久—— 父母先后归天去,丢下他夫妻两个人。 夫妻二人年纪轻,不会当家过光阴。 霍氏只知做针线,功茂在书房习五经。 众位,开药店是一个暗行生意,很能赚钱,所谓神仙不识末药。进货是用簸箕畚畚,卖出是用戥子戥戥,用车推船装的药材不值钱,抓在手掌心里一点点的东西值大钱。他们小夫妻二人,一个绣花,一个攻书,从不上店堂问事。店堂里的货物进出,全由师傅、伙计们作主。这些管账、师傅、伙计见有财可取,便串通一气,把贵重药材卖了饱入私囊,不值钱的草药充塞货架,看看货物不少,实则值钱的药材不多。药材品种不多,照方配不齐全,以致门前生意清淡。不到一年时间,药店关门停业,师傅、伙计也自行散伙。 药店关门第一春,变卖残药度朝昏。 店堂关闭第二年,夫妇出门讨赊欠。 三年还未到冬天,锅下无草上无粮。 那天,日上三竿,霍氏还没去厨房烧早饭,卢功茂就问了:“贤妻,现在时光不早,肚里饥肠辘辘,厨房里怎锅不动瓢不响的?”“相公,锅不动瓢不响么,是因为屋上的梁在响,座下的凳在响哩!”“贤妻,此话怎讲?”“相公,这话你总不懂,梁响断梁(粮),凳响断凳(顿),我们家已盖锅断顿没烧没吃的了。相公哎—— 坛子里炊米无半升,灶前烧草没一根。 锅瓢碗盏都不动,釜冠盖得紧腾腾。” 卢功茂一听,毛骨皆惊: “贤妻哎,我家三载之前富得很,今朝怎穷到这功程?” 卢功茂长叹一声:“贤妻,这一寸三分口,喉咙万丈深,家无营生做,吃断斗量金。常此下去,我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霍氏说:“相公,你晓得坐吃山空么,我们就该想办法找营生做哇!”“贤妻,我们开店没本钱,种田少力气,做什么营生呢?”“相公,我家后院里空地多哩,用锄头倒伐倒伐,拿瓦砾拾拾刷刷,做成子,划成垄子,种上葱韭大蒜、黄瓜茄子,我们就靠种菜谋生。俗话说,种菜比种粮好。种粮,忙上一年只收两熟;种菜是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一年四季总有卖。” 这下,小夫妻二人,起早更,坐黄昏,天光未亮又起身。在后院的空地里翻土播种,浇水捉虫,忙了种菜。哎,抛荒多年的土地里,水肥土松,长出的菜郁郁葱葱,又大又嫩。 韭菜叶子像菖蒲,大蒜头子像葫芦。 一根黄瓜重二斤,倒挂茄子像油瓶。 霍氏说:“相公,园里韭菜嫩夭夭,好割起来上街去卖了。”卢功茂把韭菜割起来,横七竖八,乱头蓬松对菜篮里一捧,两手捧住扁担,摇摇晃晃,挑上街去。 这个店家公子初次出门抛头露面卖菜,觉得是丢人现丑,不好意思抬头见人。于是把菜担对行人稀少的巷口一顿,人对菜篮旁一站,既不喊卖菜,也不招呼人买菜。就这样,从早站到中,无人问一声;从中站到晚,无人买一根。卢功茂想想倒恨起来了—— “人说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我说世上有四样苦,种菜还不如磨豆腐。” 卢功茂正在叹苦,有一个算命先生,一手拎一个“报君子”,一手操一根“明杖”,头一昂,眼一闭,“笃、笃、笃”用明杖敲地向前探路。瞎子不曾摸得准,两脚绊了卢功茂菜担的绳索,“啪秃”一声,连人带棒对菜篮上一伏,菜篮翻身,韭菜翻落满地。卢功茂说:“喂,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绊翻了我的韭菜,叫我怎么好卖?”瞎子从地上爬起来说:“对不起,我是没双眼睛的苦。”这时,卢功茂才发现他是个瞎子,就说:“瞎先生,你苦还没我苦。我们夫妻两个种点菜,挑来街上卖,从早站到现在,还不曾卖掉一根菜,家里还等我卖了菜买米回去下锅哩!”瞎子说:“罪过,罪过,怪我,怪我,卖二斤给我。”正在瞎子买菜的时候,旁边来了一个近视眼的人。他见有人卖菜,也弯下腰去抓把韭菜放眼下看看,横相竖相,开口就念:“这哪是韭菜?韭菜叶子没这么阔,这不是菖蒲草就是绿花葱—— 你不要晴天白日糊弄人,骗人钱财没好收成。” 挨这近视眼用句浪吊子话一冲,生意不曾做得成功。卢功茂—— 挑起担子站起身,气气闷闷转家门。 跑呀跑,经过一家烧饼店门口。烧饼店老板问:“小伙子,韭菜不曾卖得掉,可与我换爆灰?”卢功茂放下菜担,顺便歇歇力,说:“老板哎,人霉么也不曾霉到这样子,用韭菜换你的烂爆灰!”店老板哈哈一笑:“你这冒失鬼,哪世里种过韭菜的。你晓得我这是什么灰?是砻糠灰,是培育韭菜最好的东西,人家要换还换不到哩。”卢功茂经他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就恨气说:“一个钱卖掉老子——一世不叫了。” 卢功茂一担韭菜换了一担爆灰,轻飘飘,往家挑。谁知老天不公,又刮大风,一路上灰尘缭绕—— 路上行人睁不开眼,轻灰袅袅上九霄。 霍氏小姐在家盼到中过晚,见丈夫空担回来,满心欢喜,笑嘻嘻上前迎接。走近一看,挑回的是半篮子草灰,就问:“你把这点草灰挑回来何用?”卢功茂说:“小姐哎—— 时来凶化吉,人霉吉化凶。 韭菜挑到街上卖,遇到一些蠢弟兄。 有的说它是菖蒲草,有人说它是绿花葱。 从此无人买我菜,饿得我后背靠前胸。 回来经过烧饼店,换担草灰回家中。 谁知又遇刮大风,拿草灰吹了上天空。 小姐哎,别人家养鸭能游水,我养鹅鸭沉水中。” 霍氏小姐大贤大德,知道丈夫的苦处,就说:“相公,初次做买卖总有三天生,这叫一回生,二回熟,做了三趟就透熟。今天卖菜不顺利,不要往心上记,今天不着,明天再来。”卢功茂听妻子这么一劝,心上宽慰一半,就问:“明天要不要再上街卖菜?”霍氏说:“明天不割韭菜,把黄瓜摘上街去卖。”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卢功茂一大早去园里摘黄瓜。他想:昨天韭菜不曾扎扎齐,没卖相,人家不买我的菜;今天拿黄瓜上的丁丁疙瘩刮刮清,卖相总不差吧!于是他一边扯,一边刮,拿黄瓜刮得光滑滑。 挑起担子离开家,街坊上去卖黄瓜。 那天是四月初一,八殿平等王圣诞,城隍庙做庙会。卢功茂就想:前天出门,不好意思见人,把菜担歇在人少的地方,韭菜没有卖掉。今天去赶闹热市口,人多货多,货多成市,生意一定不差! 一脚高来一脚低,城隍庙前去做生意。 这天城隍庙前广场上人多哩。打卦相面,杂货小店;卖香卖烛,卖鱼卖肉;瓜茄果菜,样样有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卢功茂把黄瓜担子对人多地方一歇,嘴上招呼不及,“卖瓜啊,卖黄瓜—— 我这黄瓜不长丁,冷拌生炒好当点心。” 一个怀抱小孩子,手提竹篮的妇女来到他的黄瓜担前,拿起黄瓜仔细看看:“你这是什么瓜?”“黄瓜。”“黄瓜身上怎不长丁的?我看不是黄瓜是菜瓜!”“不,黄瓜上的丁挨我刮掉的,无丁的好看。”“你不要冒充,不上你的当……”旁边一位老婆婆见她们在争论,也凑上去拿起黄瓜在手上摸摸看看,说:“黄瓜是黄瓜,不过,黄瓜丁子挨你一刮,浑身淌水,存放不住,吃起来瓜味不鲜。”也有人说:“冒失鬼卖黄瓜才刮丁哩,哪个买你的!”大家七嘴八舌,把黄瓜说得一钱不值。就在这时—— 只听一阵锣鼓响,人像潮水涌起来。 四乡八镇的狮子、龙灯队来城隍庙参会。人跟灯跑,涌起来如潮。这下,一些做买卖的人就忙着搬摊子、顺车子、让担子,倒出一条空道让舞狮子、调龙灯的队伍进庙。哪晓得看热闹的人啊,人与人争先夺路—— 龙灯还么转得过身,庙门塞得紧腾腾。 挤得人都没法撑,像油榨箱里加木砧。 卢功茂挨轧得两手只顾护住黄瓜担子,双脚却被人流踩落一只鞋子,连忙去找鞋子,又被人踩翻了黄瓜担子。只听得“噼叭、噼叭”几十声,黄瓜踩得碎纷纷。卢功茂喊声:“不好了—— 黄狼专拣病鸭子咬,菩萨也揪我落难人。 一担黄瓜成齑粉,六十天汗水付东流。 卢功茂气得咂咂嘴,蹬蹬脚,挑一副空篮回到家中,对被窝里一攻,着闷肚子气。霍氏小姐在菜园里浇水,见到丈夫早早进门,就赶忙回来向丈夫讨喜讯:“功茂、功茂,”没回音。“相公,相公,”没人答。霍氏说:“人呢?人到哪里去啦?”她头对房门里一伸,见被窝里有人翻身。霍氏走过去掀开被头,摸摸卢功茂的额头:“相公,你怎么啦—— 可是辛苦累坏了你,筋骨疼痛欠精神? 可是路上遇邪恶,寒热毛病上了身? 可是做事不谨慎,失落钱包心里疼?” 卢功茂听妻子这么一问,更觉负屈,有苦难言。只急得“哇啦”一声—— “贤妻哎,我时不济来运不通,阴沟里航船也失风。 六月里跑路冻坏脚,九天里作酱生蛆虫。” 霍氏说:“相公,你究竟哪里不舒适,可以对我讲来?”卢功茂这才从被窝里坐起来,揩揩眼泪,抹抹鼻涕,把黄瓜刮丁、城隍庙兴会、龙灯进城、人潮拥挤等情形说了一遍。叫声:“贤妻哎! 千万个人争看灯,拿黄瓜踩得碎纷纷。” 霍氏说:“何苦,何苦,你不好拣人少的地方去!这样,明天你看家,让我上街去卖。”卢功茂对霍氏看看,从她头上相到脚上:“嗨嗨,你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飘屁,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子?一双金莲脚,一步踏三踏;身像马蜂腰,哪经重担压。不要说挑菜上街,就是空身跑路也要挨风刮倒哩?”“那我们一同上街,你挑担,我看秤,做你的帮手。”卢功茂想了想说: “你呀,千不能来万不能,千万不可出家门。” 霍氏问:“我为什么不能上街?难道怕街上人把我吃掉!”“不是怕人吃你,就怕有人抢你。你可知东门有个恶棍陈老虎,依仗他干父南霸天的恶势,在鸠桥镇结帮行凶,欺行霸市—— 看中了美貌年轻女,强抢回去填妻房。” 霍氏一听,浑身松劲。“这么说,你又不会卖菜,我又不能上街,我们二人就分开各自寻饭吃吧。”卢功茂听妻子说把他分开,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一把背住霍氏手:“千不该万不该,我你不能两分开。”霍氏说:“不要做这种哭癞宝腔,我当真舍得与你分开?我们是明分暗不分,日分夜不分,在锅上锅下分一分各自的营生。”卢功茂说:“怎么分法,做什么营生?”“我帮人家绣花做针线活,赚到钱,买粮买油盐,管锅上有煮;你是男子汉,肩能挑担,手能提篮,上山去樵柴,管锅下有烧。分嘛,就这么个分法。” 他就操起锛柴斧,十里荒山去樵柴。 卢功茂来到十里荒山,只见群山层叠,树木葱茏,好一派壮丽景观。乃随口赞曰:“巍巍乎,尧舜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一口仙气,惊动玉皇大帝。玉帝用慧眼一看,知道是药仙童子遭难在十里荒山樵柴。这是他十磨九难已到尽头,该派他时来运转了。于是打发韦驮天尊来到十里荒山召来五路土地、八方神仙,把川山贝母、云贵三七、龙江人参、山东全蝎,通统献上山来。卢功茂一见,山上的柴禾堆了一大片,吸吸气伸伸腰,把柴禾捆捆扎扎往家挑。 接连挑了三天整,柴房里堆得密层层。 霍氏走出来一望,心吓得直荡:“相公,这些柴你从哪里樵来的?”“东门。”“东门呀,东门同裕丰药店的盗案还不曾破哩!”“不,我在南门……”“南门!南门协和园药库被窃,还正在追查哩!”“贤妻,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是偷盗来的什么药材,是在东南方十里荒山樵来的树柴!”“这不是树柴,总是些名贵药材。不信,你放嘴里尝尝看。”霍氏抽一支黄连草,对卢功茂嘴里一撂,牙齿几嚼,“吐、吐、吐”,吐总吐不及。怎?苦味钻心。霍氏又拿一根甘草,对他嘴里一撂,牙齿几嚼,喉咙里“叽咕、叽咕”,咽都咽不及。怎?甜味透心。霍氏拿一根硬柴说,这是桔梗;拿一根软草说,这是柴胡。霍氏就点给卢功茂听了—— “点药名来点药名,百样药草说分清。 上有天上天花粉,下有地上土茯苓。 冬虫夏草秋石散,春葵子不堪入药名。” 卢功茂尝了三百六十种药草,霍氏点了天上地下、春夏秋冬七百二十样药名。一个是药仙童子再世,一个是九天仙女临凡。她们—— 既是彩凤双飞翼,更有灵犀一点通。 卢功茂说:“贤妻,我们有这么多药材,你也毋须绣花,我也不用樵柴,可以重操旧业,施药行医了。”于是就把柜台倒倒刷刷,药箱洗洗擦擦—— 父店子重开,泰和堂招牌又挂出来。 这下,惊动了四城八乡村,街头巷尾在议论。有人说:“卢奎德的儿子发财啦,药店又重新开张。”也有人说:“发棺材,家里穷得锅盖总掀不开,还不是把多年的陈药、剩草烂竹叶、冬瓜皮的蛀屑粒,倒出来骗钱。” 店门开了七天整,利市不发一分文。 霍氏向卢功茂说:“相公,信了你的话,要霉一夏。开门七天了,真是阎罗王开酒店——鬼总不上门。”卢功茂说:“小姐,你别急,俗话说,生意不上门,是言语不到家。让我来写出金字招告来,上写:‘泰和堂老店新开,重挂招牌,精制南北丸散膏丹,广采各路道地药材,倘蒙识者惠顾,施药三天不取钱财’。” 金字招告贴出门,求医取药闹纷纷。 那天清早,一个牙痛病人,双手捂住嘴,口中只是哼:“卢先生,人家说牙痛不是病,哪晓得痛断我的命,可有什么治牙痛的药呀!”卢功茂说: “牙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点药名。 端尖果子一点红,长在草上像灯笼。 人人说它没用处,拌和冰片治牙虫。” 用药一搽,立时止痛。 牙痛病人才治好,后面又来请先生。 后面来了哪个?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双目肿得像红桃,路也看不见跑,由她母亲搀着来的。“卢先生,我这女儿眼睛肿到这种样子怎得了呢?”卢功茂用手摸摸,仔细对她眼睛上看看说:“有办法—— 火眼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开药方。 你要眼药方,明沙共牛黄。 加上青鱼胆,一点千里光。” 眼药一涂,红肿立时消除。 前面病人走过去,后面又来请先生。 “卢先生,帮我看看害的底高病?嘴里不要吃,浑身没气力。”“啊,你将手伸过来,把嘴张开来,我来替你看一看、搭个脉。”卢功茂两指切住他的脉,脉跳乱而促,望望他的舌尖苔,腻浊而苍白。卢功茂说:“你口里发干,饮食不贪;热不像热,寒不像寒,心上不适,忧忧郁郁。”“先生,我就是这种毛病,请你出点心替我看啊。”“这,你放心是了—— 口里常作干,饮食又不贪。 要得毛病好,重用兑金丸。” 三三两两传得快,惊动多少求医人。 “卢先生,帮我看病哎。”“你哪里不舒服?”“我头不能见风,夜间常做恶梦,神魂不定,心上板结。”“啊—— 你这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点药名。 川芎治头痛,离魂用砂仁。 紫苏能发汗,补药用人参。” 头痛毛病看过去,气喘病人又来临。 “卢先生,帮我看咳、咳、咳嗽病哎。”卢功茂对他望望说:“你是哮喘病哎。”“是,是,是喉咙作痒,气短要喘,痰在喉咙里转。”“痰咳不出来,我有办法—— 贝母一钱重,百部加天冬。 橄榄去心火,化痰用橘红。” 前面看过后面跟,肚痛毛病又上门。 一个胖胖的汉子,双手捂住肚子,进门就问:“卢先生,我这肚子疼,疼起来连肛门,泻又泻不出,泻不出肚又疼,帮我开点药试试看哎。” “肚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点药名。 川椒共红糖,葱白加生姜。 再用川栋子,煎汤治肚疼。” 肚痛病人还不曾走,后面有一个病人等急了发火:“卢先生,你放快点,我春天多吃了芥菜,身上发芥菜癞,痒起来没法抓,恨不得要用刀来刮。”卢功茂连忙把他的上衣解开一看:“你这个不是芥菜癞,是贩大麦的客人!”“啊呀,我害的痒疮!先生,可有妙药可治?”“妙药难说,我替你开个秘方—— 胡椒共槟榔,研末拌硫磺。 布裹疮上擦,医好你这脓窝烂痒疮。” 痒疮药方才配好,后面病人又来临。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抱来一个五、六岁的老小,肚子胀得高过头,双手在上轻轻揉。“卢先生,我这老小肚子胀,两天不曾吃茶饭,今朝惹了鬼,肚里又泻水。”“嫂子,这不是惹鬼,是吃得太多,食物在肚里转不动,叫积食病。”“先生,可有药吃?”“有,用药三帖,禁食两天。 水泻使君子,腹胀嚼山楂。 肚中积饮食,仁曲大麦芽。” 卢功茂从早看到中,不曾放点松;从中看到晚,不曾偷点懒。忙得腰酸背疼,正打算站起身,活动活动身子,一位身裹破棉袄,头捂老毡帽的老头儿,跌跌撞撞轧进门来:“卢先生,别、别关门,帮我看、看看这寒热毛病。”卢功茂说:“你这好像是鬼毛病,是每天来一次,还是隔天来一次?”“开始是天天寒交热,现在是隔天热交寒。”“啊,这是病转虐,甭用药,鬼毛病还用鬼办法—— 乌珠用七只,桃条用七根。 白钱纸三卷,深夜送出门。 治好间日子,务必甭做声。” 这个病人离店门,又有人喊卢先生。 “卢先生,帮我看这重脚膀哎。”卢功茂把他的裤脚管撩起来一看,小腿灯光照亮,肿得如急鼓一样。“啊呀,你这是流火破皮,神仙难医。”“先生,可有点办法?”“办法是有格。我先父在世时,我见到一位山东侉,来看流火脚。他的流火脚,三尺白布只够缝只袜,穿上去还是紧夹夹。我的先父就对他说呱,你回去用—— 一束陈稻草,二张青黛皮。 三支芭蕉根,四把井底泥。 要得消肿快,再加冬瓜皮。 除此,我还有个好秘方—— 马脚合,瘪郎当,既不圆,又不方。 人人说它没用处,手心拍拍贴烂膀。” 开诊施药三天整,银钱未收半毫分。 卢功茂说:“贤妻,开门三天了,生意倒不小,买油盐的钱总不曾寻得到,这种赔本的生意做到何时呢?”“相公,你不要着急,光图眼前生息;要得财源广进,还必须再写招告张贴。”霍氏随手拿一张梅红纸,一支乌水笔,对卢功茂面前一放: “相公,我说你写:泰和堂老店新开,采尽天下珍奇药材,买不着的药到本店来买,治不好的病上我泰和堂来。专治伤痨鼓膈、狗咬蛇毒,不但能治疔疮走癀,人死七天还可号脉!” 招告一挂不打紧,惹出连天祸来临。 什么连天大祸?本镇南街有个陈百万员外,娶上三房妻妾,才生到一个独子叫陈龙。陈龙三岁有个阎王关难逃,阳寿一到,阎君出票,一命呜呼。 员外躁得肝肠断,三个院君泪哭干。 陈员外的两个安童上街到棺材铺替这“讨债鬼”买棺材的,路经泰和堂门口,只听三三两两的人在讲:这个药店的先生本事好哩,能治各种无名肿毒,人死七天还能号脉。 安童听了这奇闻,不买棺材就转家门。 将身来到高楼上,禀告员外老大人。 陈员外忙问:“真有此事,你在哪听说的?”“不假,是一众市民在泰和堂药房门前看招告说的。”“如此,真是苍天有眼,我不该绝后,小儿有救。你们赶快动手,把小龙用困匾抬了去。”这下,安童把陈龙的尸体抬了往泰和堂跑,陈员外夫妇跟在后面哭嚎啕—— “菩萨把我儿救回生,重香重烛谢灵神。 药店里先生把我儿救还魂,金匾高挂谢恩人。” 急急行来急急奔,哭哭啼啼进店门。 卢功茂一看,眼睛发暗。这个人病重哩,怎抬得来的,哭得来的。伸手对被窝里一摸,身子挺硬,像块冰棍,手对外缩总缩不及,放趟子就对后堂上跑。“霍氏,不得了,人家抬一个呆货来!”“不要慌,让我去望望。”霍氏来到前堂,把死尸盖的被褥掀起来一望,这小子眼珠落膛,脸上蜡黄;皮肉还能推得转,鬼使捉他还不曾走多远,可以追得打转。哎,她毕竟是仙女临凡,追魂不难。她转身到药柜里找呀找,找到一种三世还魂草;翻呀翻,还有七世追魂丹;两药煎成汤,一直追到鬼门关。把陈龙的牙关撬开—— 灌上一口汤,眼睛有点光。 灌进二口汤,睁眼看爹娘。 灌上三口、四口汤,轻轻说话响琅琅。 员外喜得心花放,院君叩头谢上苍。 陈员外儿子得救,喜不自胜。回去请了一班道士一班僧人,诵经拜忏,超度先祖,重谢神明。 又作金字大红匾,“妙手回春”谢先生。 不提陈家多高兴,再讲地府一段情。 一班鬼使凭票将陈龙捉到鬼门关,坐下来吸袋烟,聊聊天,好进关交差的。谁知眨眼之间,不见陈龙的鬼影,差使们立刻就往原路上追。阴风闪闪,经过泰和堂门前,只见陈龙苏苏醒醒还阳。原来捉人的票子,被陈员外家堂宅神收去了,手上没票,不能捉人,只好气塌塌回转向阎君禀报。五殿阎君一听,大吃一惊:“泰和堂竟有如此妙药,把我们捉来鬼魂追了打转!”再掐指一算:“啊,泰和堂药房是药仙童子和九天仙女开的,这就奈他不得了。” 五殿阎君站起身,奏与玉皇大天尊。 玉主,如今阳间没有死来只有生,我这阎君也做不成。 玉主说—— 阎君又不舞弊,地府不错捉人。 如若容他乱追魂,转轮王从此就无营生。 玉主发怒说一声,玉磬三响召仙人。 八位仙人听到玉磬一响,连忙来到御宰台前,站立两边,齐道一声:“天主在上,召徒何事?”玉主说:“凡间有一泰和堂药店,是药仙童子卢功茂开设、九天仙女霍千金施药。她在凡间滥施灵丹,与地府阎君作对,闹得凡间不死只生,阴阳轮回受阻。你等是龙华会上的弟子,百般仙法随身,有谁愿去破她的法,砸她的店,收伏他们还本修身,以解阴阳之结。”其中铁拐李逞凶,争先贪功:“玉主,我去,我去,用我的铁拐杖,砸它个稀巴烂。”吕洞宾说:“拐先生甭夸海口,甭去现丑,你晓霍千金是多深的道功?”其他六位仙人说:“吕大仙说得对,你这拐手舞脚不是她的对手。”玉主说—— “拐李先生你不要争,纯阳老祖下凡尘。” 吕洞宾身坐银鬃马,肩背青锋剑,一变二变,变作白面书生模样,来到泰和堂药店。哈口仙气,把宝剑化作百两黄金,对手上一托,往柜台上一搁:“卢先生,到你宝号买一剂药。”“可有药方?”吕洞宾假意在袖管里摸一摸,又在衣袋上拍一拍:“啊呀呀,我这人性子急躁,作事毛糙,怎忘了带药方。”“可记得是哪几样药?你说,我用笔录下来。”“先生,这我记得,一共六味:是顺气散、消毒丸、和气子、养命丹、长生草、义沉香。”卢功茂拿药方对镇木下一压,进去翻箱倒笼寻药,找了半个时辰,也找不到六味奇药,但又舍不得这百两黄金,就借口说:“客官,对不起,这些药是我家管账先生收的,今天他外出要账,不在店里,你如不急用,明天来拿吧!”吕洞宾拿百两黄金放柜台上敲一敲说:“黄金留给你收好,明天来取药。如若明天—— 交不出这六样药,要砸烂你的店招牌。” 吕洞宾一走,卢功茂上楼对霍氏发火:“霍氏,你多手多脚,乱动我堂里的药,客人立等要,我翻箱倒笼总寻不到,你把它放哪去了?”霍氏问:“你这无名火向哪个发?也不说说清,哪个买,要哪些药?”“呶,刚才有个白面书生,身带百两黄金,要买这方子上的六样药。”霍氏看了看药方问:“他人呢?”“人被我回走了,黄金交在店里,我约他明天来取。他还说—— 明天交不出这六样药,要砸烂我们的店招牌。” 霍氏说:“明天你在后堂,我上柜台去卖给他。”“什么,你去卖给他,不能,不能,我不爱这个臭财!”“你不要存鬼心,我肯卖给他?你愿我还不肯哩,我去把几句话他!” 东天日出宝莲开,主仆二人上柜台。 霍氏扮作女店主,梅香堂内当听差。 吕洞宾一早来到泰和堂,马对樟树上一系,回头见两个女子在店内张罗。吕洞宾是八仙中有名的贪色大仙,一见那霍氏窈窕之身,绝色之貌,一眼不眨盯住这位女神。心想:她是妲己转世还是西子再生?正在那想入非非神颠魂倒的时候,霍氏喝声:“呸—— 你这油头小光棍,清清早起闯上门。 眼不眨来气不伸,莫非是花痴失灵魂!” 吕洞宾听她一喝,倒受一吓,这才想到是来买药的——破法的。“哎,我是昨天来宝号不曾买到药,店主约我今天来取药的。不过,昨天是一位男老板,今天怎是你女主人,所以我不敢冒认,又不便动问,故而多看了你几眼。”“啊,我当你是油头光棍,走错家门,上门相亲的呢?相亲么也不要相你的姑奶奶。昨天的男老板是你姑奶奶的东君!”“呀,犯了充军?一夜之间他犯了什么罪就罚充军!”“你把耳朵拉拉长,听听清,不是充军,是东家之东,夫君之君,是你姑奶奶的夫君!”“哦,是你的夫君,他今天怎不来店里?”“唉,别提了—— 今宵睡到二三更,犬儿叫得不绝声。 乒乒乓乓敲店门,只道是海盗上岸抢人参。” “挨抢掉多少人参?”“不是海盗上门,是—— 一顶轿子两部车,接我的先生上东沙。” “东沙人请他去做什么?” “东沙地方灾难多,家家户户要医脓窝。” “他可曾对你说,我有百两黄金存给他,今天来取药的!”“有这话的。我问你,这毛病是你家哪个害的?”“是我娘害的。”“害的什么病?”“她呀,害的稀奇古怪病—— 一月不吃撑心饱,连吃五顿腹中饥。 三伏炎天要烘火,数九严冬不着衣。 又不是个鬼毛病,天上人间没药医。” 霍氏说:“讨债鬼,这毛病不是你娘害的,是你没有人生父母养的人说的梦话!”“你说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可有哥弟?”“我又不是独杆子。”“你可有妻室?”“我又不是光棍。”“你可有儿女?”“我又不是绝下代。”“你家可种田?”“我又不吃街沿石。”“来呀,要的六样药总有了。 孝顺父母顺气散,兄弟相亲消毒丸。 妯娌和睦是和气子,田中五谷是养命丹。 生男育女是长生草,贤良妻子是义沉香。” 吕洞宾说:“不啦,百两黄金就买你这几句话?你还不晓得我的脾气哩,我买东西喜欢饶饶刮刮的。买酸醋要饶酱油,买鞋子要饶楦头,你还要饶四样给我呢!”“好的,你说出来我饶给你。”“我要天上的三分白、一点红、悬空挂、锦包龙。”“好,你听着—— 东天放毫三分白,日落西山一点红。 北斗星辰悬空挂,乌云一裹锦包龙。” “不,不,我要饶仙人中的……” “你要饶仙人的?好,我饶给你。” 吕洞宾脸上三分白。 “不好,她认得我的。”连忙把脸转过去面向外。 “讨债鬼,你可是没脸见姑奶奶,把脸背过去?”“不,我是看你对门豆腐店的驴子把磨子磨翻了。”“说你的梦话,只有驴子磨拐脚,没有驴子转翻磨子的。别扯淡,把脸转过来,我饶把你! 锺离脸上一点红,拐李葫芦悬空挂,采和花篮锦包龙。” “不饶仙人,我要饶古人。” “刘备脸上三分白,关公脸上一点红。 张飞拖刀悬空挂,赵云救主锦包龙。” “不饶古人,我要饶女人。”“好的,饶把你。”“饶把我,要打打包袱跟我走!”“呸,你想总不要想,姑奶奶饶几句话把你。 我花粉搽脸三分白,胭脂涂唇一点红。 耳戴金环悬空挂,怀中抱子锦包龙。” “我不饶女人,要饶男人。”这时,正巧有个上街卖草的瘌痢头男子,挑一担麦草从药店门前经过。霍氏招招手:“卖草的你过来。”这瘌痢头还只当买他的草哩,就放下担子赶紧走过来问:“可是买草?”“过来,我对你说句好听的话。”瘌子只当这小姐替他做媒哩,赶快把头伸过去听话。霍氏手又速,脱去瘌子头上的帽,用指甲猛力一抓,瘌屑子往下乱飘,鲜血往外直冒,瘌子痛得眼泪珠抛。霍氏说:“讨债鬼,我饶把你。 瘌屑子飘飘三分白,冒出血来一点红。 两滴眼泪悬空挂,结好瘌疤锦包龙。” 瘌子说:“好的,好的,你拿我瘌子开心,这世里总甭想嫁到好男人!”霍氏连忙打招呼:“瘌先生,对不起你,我来用药替你医。这叫瘌有瘌疮,我有秘方,三钱雄黄,四钱地黄,医好瘌疮,头发长得乌黑发光。 满头乌发黑茵茵,辫子拖到后背心。 壁虎子忙来把媒做,织布娘子家去招亲。” 瘌子一听笑颜开,挑起草担就上街。 “讨债鬼,你可服输?”“服输?我还要饶长翅的、会飞的。”“啊,我饶给你: 喜鹊身上三分白,鹦哥嘴上一点红。 黄鹰展翅悬空挂,画眉登窝锦包龙。” “我不要飞的,要饶树上长的。”“要树上长的?好,你听着: 梨花开放三分白,桃树花开一点红。 柿树结果悬空挂,石榴结子锦包龙。” “不,我不要果树上的,要饶菜园里的。” “萝卜花开三分白,苋菜出世一点红。 黄瓜豇豆悬空挂,茄子结得锦包龙。” “我不要地上的,要饶长在地下的。” “蒜头身上三分白,生姜芽上一点红。 山药牵藤悬空挂,百合瓣子锦包龙。” “饶了地下的,我还要水上的。”“好,饶给你。 乌菱花开三分白,荷花出水一点红。 结起菱角悬空挂,莲籽结得锦包龙。” “讨债鬼,你可还要饶什么啦?”“要。还要饶四样:大如天,软如棉,甜如蜜,苦黄连。” “父母双全大如天,足头登妻软如棉。 怀中抱子甜如蜜,老来丧子苦黄连。” “还要饶——明如镜,理不清,硬如铁,辣如姜。” 清官断案明如镜,赃官审事理不清。 弟兄作对硬如铁,后母之心辣如姜。 吕洞宾说:“心狠手辣的后母我不要,我要千个眼、一条心、悬空挂、放光明这些东西哩。”“好,饶给你拿着它早点死走,不要蹲我这里害我!” “灯笼圆圆千个眼,蜡烛圆圆一条心。 手提灯笼悬空挂,肚里点火放光明。” “讨债鬼,外面时光不早,肚里不饱,饶给你一盏灯笼火,好早点死走了!”吕洞宾难不住霍氏千金,心想要走,又怕回去不好向玉主交差,就在那眼睛白翻白翻,嘴里哼哼唱唱—— “天上飞只大鹏,地上长棵梧桐。 梧桐旁边站个关公,手里拿了一本《中庸》。 上写: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 接着他就说:“啊,我还要饶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旁边站的古人,还要在读古文!” 霍氏说:“这有何难,饶给你: 天上飞只大鹤,地上长棵紫竹。 紫竹旁边站个鲁肃,手捧一本《大学》。 上写:君子贤其贤,小人乐其乐。” 梅香在旁看不惯这死皮赖脸蛮缠不走的吕洞宾,就说:“我也饶一件给你,让你早些滚走!”吕洞宾说:“呀,你饶给我也要的。”“我饶给你?不要头想尖了戴笔套,饶一群蚂蚁给你—— 天上飞的蚂蚁,地上长的枸杞。” 吕洞宾说:“蚂蚁怎么能飞?枸杞算什么东西?” “你这卵生,真是没有爹娘传教的东西,长翅膀的蜂蚂蚁不会飞?枸杞不是好药材?还亏你出门来买药哩!”“好、好、好,算你说得对,再往下说。” “枸杞旁边站着我的表弟。” “你的表弟,还算古人?”“怎不算古人?他害鼓胀病死的,人死了就叫‘作古’,怎么不算古人!”“好,就算是古人,他怎样?” “手里拿了一张田契,上写:田不起租,钱不生利。” “这田契上写的田不起租、钱不生利怎么可算是古文?”霍氏接口说:“你翻开四书五经看一看,这书上可有这八个字!” 吕洞宾破不了霍氏的法,甩上马背想脱身。 缰绳一勒,马头一抬,“噼叭”一声,屋檐上瓦片挨马头撞摔下来。吕洞宾晓得不妙,就先发制人,抄在霍氏前头说:“你这倒头霉瓦,撞坏了我的宝马,拿药店全部给我,也不够赔我的宝马!”霍氏出口:“呸,你这倒头霉马,撞碎了我的金瓦,把这霉马卖了,还不够赔我的金瓦!”吕洞宾又不曾说得过她,嘴里就扯淡,说些与正事不相关的话:“出门千日好,在家一时难。”“讨债鬼,你说颠倒了,只有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既晓得出外一时难么,我站到现在,时光不早,肚里不饱,也该烧点东西我点点饥。”“你要吃什么,我叫梅香去烧。”“你虽去烧,恐怕还烧不出对我胃口的东西呢?”“你说出来,姑奶奶没有做不到事!”“我要吃二合半、二合半金花白米煮成七大碗饭,还要犀牛角、红嘴绿鹦哥、望月汤等一百零八样菜下饭。”霍氏说:“梅香,去烧给这个讨债鬼。”梅香说:“小姐,哪来有金花白米呢?”“你这个笨丫头,金花白米末是用白米与粟米一和煮出的饭就是金花白玉色呢。二合半、二合半,用半升米煮出的饭装进我家的蓝花碗里,这个碗外面是蓝漆,里面是白漆,碗口上是金漆,三七就是二十一碗,你叫他把脚上袜子脱下,扳扳脚趾头数一数,还多十四碗奉送给他。”吕洞宾说:“还有菜呢?”“菜呀,竹笋不剥壳,可像犀牛角;菠菜不去根,可是红嘴绿鹦哥;百页炒韭菜,一百零九样,多几样譬如舍狗吃。 萝卜切片烧一碗汤,你望一望,汤内可是明月亮。” 吕洞宾听了把眼瞪,哑口无言不作声。 将身跨上银鬃马,回转天宫再定章程。 身子对马背上一伏,一只脚踏在鞍上,一只脚荡在鞍下,灵机一动,又问:“小姐,你知我是上马还是下马?”霍氏一见,难哩,说他是上马吧,他一只脚往下一踏,就是下马;说他下马吧,他将身对马背上一甩,就是上马。”霍氏眼珠一转,计从心来。立刻从柜台里跳出来,一只手对门梆上一搭,一只脚对户槛上一踏,一只脚提腾空,欲走不走:“讨债鬼,你知姑奶奶送不送你?”吕洞宾想,如果说送,她将脚往门里一缩,是不送我;如果说不送,她双脚走出门外,又是送我。 吕洞宾在那转不过弯,横也难也竖也难。 只因霍氏道功深,我还差她二三分。 将身甩上银鬃马,打马加鞭转回程。 吕洞宾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问:“卢功茂的药店砸掉了吗?“玉主哎,我用尽心计,磨破嘴皮,都拾不到她的漏脚,真是拿她没办法,哪有理由可砸!”玉主说:“我料你破她不得。讲讲辈份,论论道功,你是八仙,她是九仙,差她一仙;你见了她那种美貌,神魂一飘,又失落了一仙,就剩七仙;这七仙要降伏九仙—— 只有惊动众仙神,泰和堂药店才砸得成。” 玉磬三响,玉主拿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三八二十四仙,统统召到御宰台前。玉皇大帝到王母宫向王母娘娘借了一根璧玉金丝带,叫二十四位仙神在金丝带上各呵一口气—— 二十四位神仙炼成七彩金丝带,交与洞宾下凡尘。 洞宾奉主令,二次下凡来。 要将盐化卤,才回御宰台。 吕洞宾悄悄来到泰和堂门口。霍氏问:“讨债鬼,你怎么又来了?舍不得这百两黄金么,姑奶奶还给你。喏,拿了去,君子不爱狗财!”吕洞宾说:“不,我刚才在北街绸缎店买到一根杭州丝带,你小姐倒是有才有识的人,特地送来给你品赏品赏。”霍氏一望,五彩发光;用鼻一闻,喷脑真香,爱不释手:“讨债鬼,这杭州丝带买给哪用?”“不瞒你说,是买给我高堂老母用的。”“啊,你把我当作高堂老母?好,姑奶奶就领受我儿一片孝心了!”说着,拿七彩金丝带对腰间一系,就中了吕洞宾的诡计—— 一根丝带裹上胸,就不知几时寒露几时冬。 吕洞宾“格格”一笑说:“小姐,我们言归言,嬉归嬉,丝带送给你没关系,还要饶四样药给我哩。”“哪四味,说出来我饶给你。”“你听好—— 子夜北天阴,无脚能爬行。 日落西山下,合家守清静。” 霍氏一听,两眼白翻,不像以前出口成章,能立时回答。她想不出答不上,就到药柜上去翻罐头,倒瓦壶,开抽屉,查账簿,找来找去也查不到这四样药。她急得没法,拿一百两黄金对柜台上一甩:“将黄金拿去,不做你的生意!”吕洞宾说:“没这么容易,前天我们讲生意的时候,是腌菜烧咸粥——有言(盐)在前的。我若在店里查到这四样药你怎说?”“你能找得到,我永世不吃药店饭—— 砸掉招牌关关门,打打包袱走空身。” “此话可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决不食言。”“好,我来还你: 子夜北天阴,只见‘南天星’。 你店内可有‘南天星’?”“有,不多了。”“无论多与少,只要有就行。 无脚能爬行,原名是蚯蚓。 你店内可有‘地龙’,原名叫蚯蚓。”“有,我没有找到。” “日落西山下,‘当归’自门庭。 ‘当归’可是药?”“是药,我头脑糊涂,记不清楚了。”“还有一样,你可能也忘了—— 合家守清静,‘合欢’夜休(修)心。 小姐哎,你在堂上乱施药,扰得阴阳不太平 。 如今当归原本位,脱开红尘办修行。” 霍氏一听像失了魂,默默无言不作声。 吕洞宾拿百两黄金对剑鞘里一塞,仍旧变作一口青锋剑,抽出来劈他的招牌砸他店—— 乒乒乓来乒乒乓,药店打得直隆通。 从此凡间觅不到回生草,生生死死照常行。 卢功茂吓得没主意,连忙整整衣冠,掸一掸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 双膝跪在平阳地,愿陪师父办修行。 柜台改作佛台样,朝朝夜夜诵真经。 修功修德修前程,太白星君得知闻。 将身来到鸠桥镇,把他们夫妇带动身。 御宰台前脱凡胎,玉皇面前讨封赠。 封他们药王并药尚,掌管九殿地狱门。 朱明春演唱 吴根元搜集整理 目连救母宝卷 诗曰: 屈指光阴似掷梭,杀心不死意如何。 风魔尘世终成幻,好把玄机细琢磨。 又曰: 莫言我佛远西天,想见西天在眼前。 问路暌违十万里,成功欲得似云烟。 真香举起来,登坛把经开。 大众静心听,降福又消灾。 一炷真香举起来,登坛说法把经开。 在堂大众静心听,降福延寿又消灾。 昔日南都关西有一员外名叫傅相,自幼修行,娶妻刘氏,名叫青提,未曾生育。员外一心向善,持斋念佛诵经。一人独造万缘桥,建造万佛堂,因聚集众僧,故称僧馆。又造了放生池,使善男信女买鱼放生,斋僧布施,广结良缘。有一天,员外来到门外,看见人家在田里挖萝卜,忽然来了一个老和尚,要化萝卜充饥,傅员外说:“不妨,你只顾吃,我来把钱。”这和尚拿起萝卜来就吃,洗也不洗,傅员外说:“僧人师父,这萝卜不洗,上面有泥,怎好进嘴?”那和尚说:“员外呀! 多谢员外老善人,布施萝卜与贫僧。 若到河边去洗净,无常一到吃不成。” 员外说:“懒和尚,洗萝卜这点时间总没有啊,你现在就死啦!”说罢,只见和尚刚把一根萝卜吃完,即倒地身亡,对下一困,气也不“吸”。当时惊动乡邻总甲,多少人总来看,傅员外说:“僧人啊! 可惜年迈老僧人,不知你宝刹哪山林。 你不在庙内看经卷,为何单身出外行。 既知自己寿延到,何不在家等归阴。 今日死在众人面,连累大家吃一惊。” 众位乡邻说:“傅员外,这和尚大概是来向你斋化棺木的,你不如做做好事,买棺入殓,把他殡葬掉吧!”傅相员外连忙吩咐安童, 大大沙方买一口,做个收尸入殓人。 自家田里挖个坑,栽松植柏造坟茔。 员外睡到半夜,只见那和尚走到他面前,傅相说:“和尚,我已买棺殡葬,你又来做底高?”和尚弯腰奉揖说:“员外呀!我是来谢你的,一谢员外,二谢夫人。”说罢,不见和尚的踪影,只听丫环来报,说院君生了一位公子。员外一听,喜之不尽,啊呀,刚才那和尚想必是来报胎的,这和尚为化萝卜而来,我帮小员外取名用罗卜吧! 员外替儿取乳名,就叫罗卜小官人。 员外当时连忙烧香点烛,谢天谢地,谢谢家堂圣众,东厨司命,又谢三代宗亲、祖宗亡人。 员外点烛把香焚,拜谢如来佛世尊。 孩子取名叫罗卜,寄名称为目连身。 一天,有两个和尚来到员外家中,傅员外连忙迎接,“请问二位高僧,法号叫底高?”那和尚说:“我叫有缘,师弟叫遇缘。” 员外一听心欢喜,有缘人遇有缘人。 员外忙叫丫环将院君请到高厅,当时摆下香案,僧人登坛说法。僧人说:“员外呀! 人生难得今生得,贵子难生今已生。 明师难遇今朝遇,佛法难逢今日逢。” 员外一听,哈哈大笑,“今遇良师,顿觉醒悟,还望高僧指点。”僧人说:“员外呀! 人生在世不能长,花酒丛中没主张。 百岁英雄如晓露,一生豪杰似朝霜。” 员外一听,不错,英雄豪杰,荣华富贵,田园产业,就是家财万贯,又有何用处?难买生死轮回!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纵有妻妾难代死,那有儿女替娘爹。 万贯家财带不去,一双空手见阎王。 劝君及早寻门路,修行办道上西方。 员外说:“夫人,我听了两位明师的教诲,我们不如修行办道吧?”刘氏说:“好格,就遵师父的指点。”当即焚香点烛,跪倒尘埃,发下宏誓大愿。 吃素就走今朝起,下次不开酒和荤。 倘若开斋并破戒,永堕三途地狱门。 两位僧人见他们发宏誓大愿,当即辞别而去。再说员外夫妇二人,道心坚固,日夜修行。 朝朝诵念弥陀佛,夜夜诵读《金刚经》。 修行不论年和月,桃红柳绿算一春。 苦苦修行九年整,功德修下海能深。 员外在修行之时,广积阴功,大做好事,起了佛堂两座。一座叫斋馆,一座叫三官堂。整天诵经拜佛斋僧布施,修桥补路,广结良缘。有一天,员外忽然觉得修炼圆满,说:“夫人哎,你叫孩儿过来,我今朝要归天去,家中留下的三千贯钱,一千贯给你们烧香念佛,一千贯与你斋僧布施,还有一千贯留给我儿日后经营买卖,以谋生路。今有道书一封与你母子二人,千万叮咛,切不可开斋破戒!夫人哦! 开斋破戒罪孽重,永堕地狱不翻身。 虎狼伴中参大道,刀枪林里也修行。 任他钢刀头上漫,死也不开酒和荤。” 员外语言未了,只见异香满室,莲坐腾空,员外乘鸾跨鹤,白日升天。有金童玉女,手执长幡宝盖,把傅员外迎入天堂。 傅相功成升天去,西天佛国伴世尊。 再说刘氏和罗卜悲痛不已,请了僧人做了七天道场,功课圆满。罗卜说:“亲娘,孩儿要出家修行,母亲在家修行办道,生活上有安童使女服侍,父亲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开斋破戒。”刘氏说:“孩儿呀!你年纪太轻出门我不放心,你就在家修行,不也是一样的呀?”罗卜说:“亲娘哎! 孩儿出家去修行,母亲大人放宽心。 我皈依三宝心不退,道心坚固奔前程。 伏望母亲多保重,真心实意办修行。” 且说罗卜辞别母亲,身边带了散碎银子,作为盘缠。 路上行程几天整,报恩寺到面前呈。 罗卜来到报恩寺,投奔师父办前程。 寺内的主持僧名叫来果,收了罗卜为徒,削发皈依修行办道。下文再表刘氏青提一人在家诵经念佛,虽有安童使女服侍,但也觉得孤单。一天,她的胞弟刘贾来到三官堂,会见姐姐,刘氏一见,欢喜不过。 二人行过家常礼,携手同行到高厅。 分宾施礼来坐下,用茶解渴说原因。 刘贾说:“姐姐,我多时不曾到你家来,家里怎变了样子?” 房屋改成庙宇样,装金塑佛受香烟。 “罗卜呢?”“他出家修行去了!”“啊哟!姐姐,人生在世,穿吃二字。孟子说,‘人至七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饱。’你家有万贯家财,不去消受,也枉活一世,何不吃鱼吃肉,贪贪嘴福。姐姐啊! 地狱门口酒席稀,有吃有穿是便宜。 不信打开棺木看,两眼黄沙一口泥。 万贯家财不去用,活在世上有何奇。 修道之人牛毛广,成道之人麟角稀。” 刘氏说:“兄弟,此言错了。圣人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圣人有恻隐之心,上帝有好生之德,为人何不从善呢!” 肉字底下不关门,翻来复去人吃人。 十字街头人吃犬,乱场坟内犬吃人。 今生吃它十六两,来世还他重一斤。 刘贾说:“姐姐,我家附近有个陈道人,随师护法,吃斋念佛,到七十岁还开了斋戒,又有一个马道人,讲经说法,做人之师,替人家报本酬恩,到八十二岁还破了戒,世上有多少人吃斋能到头格?我劝你还是开了罢!”刘氏青提嘴里不说,心中暗想,这些话总是真的,我如若不听,到后来再开斋,岂不被他耻笑!罢了! 初吃长斋不担忧,惟恐吃斋不到头。 有朝一日破了戒,千日功德一旦丢。 刘氏被兄弟说动了心,随时叫丫环带了散碎银子到街坊买了鱼肉酒菜,一面招待刘贾,自己也就开了斋戒。以后杀猪宰羊,只图口腹,不顾生灵的性命,吃下来的白骨堆在后花园的枯井里,只顾一时欢乐,哪顾罪孽深重。 刘氏青提作孽深,开斋破戒杀生灵。 羊羔美酒朝朝乐,再不思量诵经文。 再说目连在报恩寺修行,听人家说到他母亲已经开斋破戒,很不放心,随即禀告师父,决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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