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也。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然不奈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
  张伯雨题倪迂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予家有此帧。又其自题师子林图云:予此画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又顾汉中题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漫矣。盖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董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于翁,其胸次自别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帧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画旨
  明董其昌撰。其昌字玄宰,号思白。松江华亭人。生于嘉靖三十四年,卒于崇祯九年(工)。官至礼部尚书,谥文敏。少好书画,临摹真迹,至忘寝食。行楷妙绝一时,与米万锺齐名,时谓南董北米。画山水初学黄公望,后宗董源、巨然。画论有《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及《容台集》。而前三种皆为他人裒集而成,所收条目多有重复,而又无一种为完全者。近人于安澜将董其昌四种重新辑录,去其重复,条其次第,仍题为《画旨》,是为董氏论画随笔最完整者。
  。工
  画旨订补本
  画旨订补本简述
  明]董其昌
  董氏画旨、画眼、画禅室随笔三书,互有异同,自出后人辑录,已详书画书录解题中。但就三书比较,以画旨所收为多,画禅室随笔次之,画眼最少。约计画旨收一百六十馀条,画禅室随笔收一百三十馀条,画眼不及百条。此为避免重复,补成完本起见,特以画旨沟基础,凡画旨所无、二书所有者,悉行补入;并略就画法、画派、评名迹、题自画各类相次。其为他人之语误辑者,及无关画学如题画诗之类,酌予略去,共得二百一十条,约较原书增补三分之一。并参照佩文斋书画谱卷十二画旨、卷十六画旨、卷十八画评,由于皆属论画法画派之语,别为上卷。仍将每条下所注容台集及画禅室随笔总注于后,而以其馀编为下卷。仍用画旨之名,庶可手此一编,无须重检二书矣。一九五七年六月下旬,于安澜识于开封师范学院东五斋

  巷上
  画家六法,一日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偏,然山水中当著意烟云,不可用粉染,当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郭河阳论画,山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可居则更胜矣,令人起高隐之思也。
  朝起看云气变幻,可收入笔端。吾尝行洞庭湖,推篷旷望,俨然米家墨戏。又米敷文居京口,谓北固诸山与海门连互,取其境为潇湘白云卷。故唐世画马入神者曰:天闲十万匹,皆画谱也。
  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粵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阆,必有羽人传照。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网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思过半矣。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甚多,要之取势为主。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钩山外势形像,其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此画诀也。
  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雪山。其平展沙脚,与墨沈淋漓,乃似米家父子耳。故人论郭熙画石如云,不虚也。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虚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虚实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
  荆浩云: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而多变态。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晓。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
  每观唐人山水皴法,皆如铁线,至于画人物衣纹亦如之。
  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东坡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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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余曰:此宋画也。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画史收之生绢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寒,即是一家眷属耳。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画五岳亦然。如画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当直枝直干,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董北苑画树,都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不知,乃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只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枝有四枝,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皆秘诀也。
  树固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头要放不可紧。
  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叶柳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颺之思。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秋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秀。树虽桧柏杨柳椿槐,要得郁郁森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古人以墨画圈,随圈而点缀,正为此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绿,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画人物须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禽飞兽走精神脱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渡往来,山脚入水

  澄明,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道君皇帝。以积墨写石,凡有六品。后敷文学士小米跋于海岳菴中,不似人间钩勒法也。然石田翁则云:画石须用皴,如写大山,则隽永有味。
  昔人评石之奇,曰透,曰漏。吾以知画石之诀,亦尽此矣。赵文敏常为飞白石,又常为卷云石,又为马牙钩石,此三种足尽石之变。
  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失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窜入其中。士大夫当穷工极研,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邱,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是关画师之口,而供赏者之耳目也。
  古人论画,以取物无疑为一合,非十三科全备,未能至此。范宽山水神品,犹借名手为人物,故知兼长之难。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辅,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璟、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右丞以前作者,无所不工,独山水神情传写,犹隔一尘。自右丞始用皴法,用渲染法,若王右军一变锺体,风翥鸾翔,似奇反正。右丞以后,作者各出意造,如王洽、

  李思训辈,或泼墨澜翻,或设色娟丽,顾蹊径已具,模拟不难。此于书家欧、虞、褚、薛,各得右军之一体耳。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骗,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傲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鉴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钏戒,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谓右丞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唐以前安得有此画师也。
  五代时僧惠崇,与宋初僧巨然,皆工画山水。巨然画,米元章称其平淡天真。惠崇以右丞为师,又以精巧胜,江南春卷为最佳。一似六度中禅,一似西来禅,皆画家之神品也。
  宋画至董源、巨然,脱尽廉织刻画之习。然惟写江南山则相似,若海岸图,必用大李将军,北方盘车骡网,必用李晞古、郭河阳、朱锐。黄子久专画海虞山,王叔明专画苕誓景,宋时宋迪专画潇湘,各随所见,不得相混也。
  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云气,有吐吞变灭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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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氏父子宗董、巨,然法稍删其繁复。独画云仍用李将军钩笔,如伯驹、伯骗辈,欲自成一家,不得随人去取故也。
  郭恕先楼阁山水,可谓人巧极天工,错非李嵩辈所能梦见也。
  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独高彦敬兼有众长,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古今一人而已。
  米元章作画,一洗画家谬习。观其高自标置,谓无一点吴生习气。又云:王维之迹,殆如刻画,真可一笑。盖唐入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家又变耳
  老米画难于浑厚,但用淡墨、浓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尽得之矣。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然不耐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赵令穰江乡清夏卷,笔意全仿右丞。余从京邸得之,曰阅数过,觉有所会。赵与王晋卿皆脱去院体,以李咸熙、王摩诘为主。然晋卿尚有畦迳,不若大年之超轶绝尘也。
  夏圭师李唐,更加简率,如塑工所谓减塑者,其意欲尽去模拟蹊径,而若灭若没,寓二米墨戏于笔端。他人破觚为员,此则琢员为觚耳。
  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独推重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宿。而倪迂题黄子久画云:虽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则高尚书之品,几与吴兴埒矣。高乃一生学米,有不及,无过也。
  胜国名手,以赵吴兴为神品。而云林以为鸥波、房山

  所称许者,或有异同,此由未见房山真迹耳。余得大姚村图,乃高尚书真迹,烟云淡荡,格韵俱超,固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也。
  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此数公评画,必以高彦敬配赵文敏,恐非耦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钱唐人,惟倪元镇无锡入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士,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软者系之彼中也。
  梅花道人吴仲圭,画师巨然,与盛子昭比门而居。盛虽工,实有笔墨畦径,非若仲圭之苍苍莽莽、有林下风气,所谓气韵非耶
  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惟张志和可无愧色。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之能者虽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颠后一人而已。
  王叔明画,从赵文敏风韵中来,故酷似其舅。又汎滥唐宋诸名家,而以董源、王维为宗,故其纵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规格之外。若使叔明专门师文敏,未必不为文敏所掩也。
  石田先中于胜国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或出其上。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盖先生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
  写生与山水不能兼长,惟黄要叔能之,我朝则沈启南

  一人而已。
  文太史本色画,极类赵承旨,第微尖利耳。同能不能独诣,无取绝肖似也。
  宋以前人都不作小幅,小幅自南京以后昭盛。又僧巨然笔绝少丈馀画卷,长卷亦惟院体诸人有之。
  (以上六十条并见容台集)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知命,赵吴兴止六十馀。仇与赵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皆可通用也。或日: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稍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渖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范宽山川浑厚,有河朔气象。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

  云山皆依侧边起势,不用两边合成,此人所不晓。近来俗子点笔,便自称米家山,深可笑也。元晖睥睨千古,不让右丞,可容易凑泊、开后人护短径路耶!
  昔人评大年画,谓其胸中著万卷书更奇。又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双行海内。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俱为前人蹊径所压,不能自立堂户。
  王叔明为赵吴兴甥。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似之。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也。
  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间。自云:我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然定其品,当称逸格,盖米襄阳、赵大年一派耳,于黄、王真伯仲不虚也。
  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
  (以上十一条并见画禅室随笔)
  卷下
  画家右丞如书家右军,世不多见。余昔年于嘉兴项太学元汴所见雪江图,都不皴擦,但有轮廓耳。及世所传摹

  本,若王叔明剑阁图,笔意类李中舍,疑非右丞画格。又余
  至长安,得赵大年临右丞湖庄清夏图,亦不细皴,稍似项
  氏所藏雪江卷,而窃意其未尽右丞之致。盖大家神品,必
  于皴法有奇。大年虽俊爽,不耐多皴,遂为无笔,此得右丞
  一体者也。最后复得郭忠恕辋川粉本,乃极细皴,相传真
  本在武林,既称摹写,当不甚远。然余所见者庸史本,故不
  足以定其画法矣。惟京师杨高邮州将处有赵吴兴雪图小
  幅,颇用金粉,闲远清润,迥异常作,余一见定为学王维。
  或日:何以知是学维余应之日:凡诸家皴法,自唐及宋,
  皆有门庭,如禅灯五家宗派,使人闻片语单词,可定为何
  派儿孙。今文敏此图,行笔非僧繇,非思训,非洪谷,非关
  仝,乃知董、巨、李、范,皆所不摄,非学维而何今年秋闻
  王维有江山霁雪一卷为冯宮庶所收,亟令友人走武林索
  观。宫庶珍之,自谓如头目脑髓,以余有右丞画癖,勉应余
  请,清斋三日,展阅一过,宛然吴兴小幅笔意也。余用是自
  喜。且右丞自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未尝得睹其
  迹,但以想心取之,果得与真肖合,岂前身曾入右丞之室,
  而亲览其盘礴之致,故结习不昧乃尔耶!庶子书云:此卷
  是京师后宰门拆古屋,于折竿中得之,凡有三卷,皆唐宋
  书画也。余又妄想彼二卷者,安知非右军迹,或虞、褚诸名
  公临晋帖耶倘得合剑还珠,足办吾两事,岂造物妒完,聊
  畀余于此卷中消受清福耶!老子云:同于道者,道亦乐得
  之。余且珍之以俟。
  王右丞画,余从槽李项氏见钓雪图,盈尺而已,绝无
  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竞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赵吴
  兴所藏,颇类营邱,而高简过之,又于长安杨高邮所得山

  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曰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者,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源矣。
  古人远矣,曹弗兴、吴道子,近世人耳,犹不复见一笔,况顾、陆之徒,其可得见之哉!是故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实自欺耳。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顺之,马则韩幹、李伯时,牛则厉、范二道士,仙佛则孙太古,神怪则石恪,猫犬则何尊师、周畑。得此数家,已得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价已千金矣,何事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卢鸿又名卢乙,字浩然,唐玄宗时隐于嵩山,应诏入长安,见帝不拜。宰相使人问之,日:礼者忠信之薄,不欲以薄待君父耳。除谏议大夫不受,还山为构草堂。堂有十景,鸿皆自为赋。鸿又善画,画与王右丞埒,故世传草堂图,多名人所转相临摹也。
  传称西蜀黄筌画,兼众体之妙,名走一时。而江南徐熙后出,作水墨画,神气若涌,别有生意。筌恐其轧己,稍有瑕疵。至于张僧繇画,阎立本以为虚得名。固知古今相倾,不独文人尔尔。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有如其以诗词相标誉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跋仲方云卿画
  荆浩,河内人,自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体。故关仝北面事之。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蓋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
  关仝画为倪迂之宗。余尝见赵文敏扣角图,仿关笔皆用横皴,如叠糕坡,乃如倪所自出也。
  余家有关仝秋林暮霭图,绢素已剥落,独存其风骨,尚足掩映宋代名手数辈。元季惟倪迂得其意,虽荒率墨戏,非工细者所能庶几也。
  惠崇、巨然,皆高僧逃画禅者。惠以艳冶,巨然平淡,各有所入,而巨然超矣。因傲惠崇及之。
  李成晴峦萧寺,文三桥售之项子京,全法王维,今归余处。细视之,其名董羽也。
  营丘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阴,轩畅闲雅,悠然远眺,道路深窈,俨然深居。用墨颇浓,而皴斫分晓,凝坐观之,云烟忽生,澄江万里,神变万状。余尝见一双幅,每对之,不知身在干岩万壑中。
  李成画偏头关,在万金吾邦孚家。余在长安借临,今仿其意为此。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干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余家看董源溪山图,墨法沉古。今日鄂渚官舍,凉风乍至,齐阁萧闲,捉笔仿之。元画不能将之行装,追忆其

  意,他日取以相质,不知离合何如也。
  余家有董源谿山行旅图,沈石田曾仿之。文待诏所谓生平见北苑画,山得半幅,即此图也。今日在西郊抱珠楼远眺城阴,秀峰如簇,川原苍莽,一片江南画派。信笔作此,殊愧出蓝。
  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宋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者,画甚奇,名则谄矣。
  董北苑蜀江图、潇湘图,皆在吾家,笔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画数幅,无复同者,可称画中龙。
  余藏北苑一卷,谛审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渔人市网漉鱼者,乃潇湘图也,盖取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二语为境耳。余亦尝游潇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图。而是时方见李伯时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见北苑,乃知伯时虽名宗,所乏苍莽之气耳。
  此卷余以丁酉六月得于长安,卷有文寿承题,董北苑字失其半,不知何图也。既展之,即定为潇湘图,盖宣和画谱所载,而以选诗为境,所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耳。忆余丙申持节长沙,行潇湘道中,蒹葭渔网,汀洲丛木,茅庵樵径,晴峦远堤,一一如此图,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客。昔人乃有以画为假山水,而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董源画世如星凤,此卷尤奇古荒率。僧巨然于此还丹,梅道人尝其一峦者,余何幸得卧游其间耶。
  米南宫襄阳人,自言从潇湘得画境。已隐京口,南徐江上诸山,绝类三湘奇境,墨戏长卷,今在余家。余洞庭观秋湖暮云,良然,因大悟米家山法。
  米元章论画曰:纸千年而神去,绢八百年而神去。非

  笃论也。神犹火也,火无新故,神何去来大都世近则托形以传,世远则托声以传耳。曹弗兴、卫协辈,妙迹永绝,独名称至今,则千载以上,有耳而目之者矣。薛稷之鹤,曹霸之马,王宰之山水,故擅国能,即不擅国能,而有甫之诗歌在,自足千古。虽谓纸素之寿,寿于金石可也,神安得去乎君画初学马文璧,后出入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无不肖似,而世尤好其为子久者。题顾仲方山水册
  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董北苑好作烟景,烟云变没,即米画也。余于米芾潇湘白云图悟墨戏三昧,故以写楚山。
  米元晖自谓墨戏,足正千古画史谬习,虽右丞亦在诋诃,致有巨眼。余以意为之,聊与高彦敬上下,非能尽米家父子之变也
  米元晖自题潇湘图有诗云:山中宰相有仙骨,坐爱岭头生白云。壁张此画定惊倒,先请倩人扶著君。朱晦翁又题云:闲云无四时,散漫此山谷。幸乏霖雨姿,何妨媚幽独。余每有当其语,画成即以题之。庚戌春日,寓于德清吴礼部之来青楼,楼收西湖之胜,画中所得不少。余自闽中归,阻雨湖上,日望两峰如浓墨画,每有所会,辄为拈笔,成此长卷,凡半阅月。雨霁图穷别构一境,不使米氏父子可伎俩矣。因记其岁月于此。
  米元晖作潇湘白云图,自题云:夜雨初霁,晓云欲出’其状若此。此卷余从项晦伯购之,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篷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戏也。它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将卷为剩物矣。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雪山,其平展沙脚,与墨沈淋

  漓,乃似米家父子耳。古文语郭熙画石如云,不虚也。
  米家山谓之士夫画。元人有画论一卷,专辨米海岳、高房山异同,余颇有慨其语。
  米元晖又作海岳菴图,谓于潇湘得画境,其次则京口诸山与湘山差类。今海岳图亦在行笈中。元晖未尝以洞庭、北固之江山为胜,而以其云物为盛,所谓天闲万马,皆吾师也。但不知云物何以独于两地可以入画,或以江上诸名山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此非静者,何繇深解故论书者日:一须人品高。岂非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故耶
  米敷文题潇湘图云:生平有著色袖珍卷,为翟伯寿所豪盟于天此处疑有误而后归之,今不知安在。余拟之为米家山,已复杂元人法,正可出入怀袖。
  余家有赵伯驹春山读书图、赵大年江乡清夏图。今年长至,项晦甫复以赵子昂鹊华秋色卷见贻。余兼采三赵笔意为此图,然赵吴兴已兼二子,余所学,则吴兴为多也。
  宋赵千里设色桃源图卷,昔在庚寅见之都下,后为新都吴太学所购。余无十五城之偿,惟有心艳。及观此仇英临本,精工之极,真千里后身,虽文太史悉力为之,未必能胜。语日: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信矣。余后休承六十三年,而余获观于东郡王长公所每观唐人山水,皴法皆如铁线,至于画人物衣纹亦如之。此秘自余逗漏,从无拈出者。休承虽解画,不解参此用笔诀也。长公具眼,又多蓄唐宋迹,以余为如何。
  赵子固画水仙,欲与扬无咎梅花作敌。子固南宋人,周草窗、廖莹中极重其品。曾刺舟严陵滩下,见新月出水,
  。
  大笑云:此文公所谓绿净不可唾,乃我水仙出现也。
  余买龚氏江贯道江山不尽图,法董、巨,是绢素,其卷约有二三丈,后有周密、林希逸跋。贯道负茶癖,叶少蕴常荐之,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见也。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南宋时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笔法纤细,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画谱不载司马君实,予曾见其画,大类营邱。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题款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
  宋人有温公独乐园图,仇实甫有摹本。盖宋画院界画楼台,少有郭恕先、赵伯驹之韵,非余所习。兹以董北苑、黄子久法写岳阳楼图,欲其真率当彼巨丽耳。
  辋川招隐图,为郭恕先笔,余得之长安周生。今年复于吴门见郭河阳临本,乃易雪景为设色山矣,河阳笔力已自小减,矧余野战之师,何敢言夺赵帜耶
  宋元明画,余所藏各家甚备,惟燕文贵小景未见耳。昨年于潘侍御翔公邸舍见溪山风雨图,行笔润秀,在惠崇、巨然之间。借观旬日,写此图以拟之
  余在长安苑西草堂所临郭恕先画,粉本也,恨未设色与点缀小树,然布置与真本相似。
  郭忠恕谿山行旅图,余得之长安。馆师韩宗伯见而奇之,谓此图如沧海沉珠,荆山韫玉,卞和一出,真足绝凡。余每叹服斯言。乙巳春作此小幅,如与古人有合。
  宋时名手如巨然、李、范诸公,皆有渔乐图。此起于烟波钓徒张志和,盖颜鲁公赠志和诗。而志和自为画。此唐胜事,盾人摹之,多寓意渔隐耳。元季尤多,盖四大家皆在江南葭葵间,习知渔钓之趣故也。张志和画渔翁夜傍西岩

  宿诗
  昔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祜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余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极精,但不知何本。又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
  此梵隆之笔,盖龙眠高足,如北苑之有巨然,皆不让于师者。凡得四轴,而有端平间一题偈,实非端平间画师所能措也。
  赵大年令穰乎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两家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赵令穰、伯驹、承旨,三家合并,虽妍而不甜。董源、米芾、高克恭,三家合并,虽纵而有法。两家法门,如鸟双翼,吾将老焉。
  元时画道最盛,惟董、巨独行,此外皆宗郭熙。其有名者,曹云西、唐子华、姚彦卿、朱泽民辈,出其十不能当倪、黄一。盖风尚使然,亦由赵文敏提醒品格,眼目皆正耳。予非不好元季四家,画者直斥其源委,归之董、巨,亦颇为时人换眼。丁南羽以为画道一变。
  胜国时画道,独盛于越中,若赵吴兴、黄鹤山樵、吴仲圭、黄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画之目,钝滞山川不少。迩来又复矫而事吴装,亦文、沈之剩馥耳。伯玉此册,行笔破墨,种种自超,可谓划俗人雅,故当名家。伯玉寒士,然从项氏兄弟游,多见项子京所藏名画,遂尔有得。吾友陈道醇特好之。
  。。
  赵承旨画滚马,管夫人隔垣窥公作滚马形,自此绝笔。盖传神之妙,能使生马之神收入笔端。杜工部丹青引所谓花聪却在御榻上、圉人太仆皆惆怅也。李伯时画马,秀铁面呵之,恐串习既久,或堕马趣,则子昂变形益自可信。吾邑顾太学家有针圣,绣此八骏图,虽子昂用笔不能办,亦当代一绝。余每劝太学令多绣大士像,以助生天作佛之因,正如秀铁面说法耳。‘\、余二十年见此图于嘉兴项氏,以为文敏一生得意笔,不减伯时莲社图,每往来于怀。今年长至曰,项晦伯以扁舟访余,携此卷示余,则莲社先在案上。互相展视,咄咄叹赏。晦伯曰:不可使延津之剑,久判雌雄。遂属余藏之戏鸿堂。
  子昂尝有创为即工者,题画卷有曰: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子中强余为此,不知合作否。此卷特为精妙,故知气韵必在生知,非虚也。
  管夫人墨竹,世多有之。余见山庐绣佛图,亦工山水,今复见此佛像及小楷,皆有法度,虽文敏续书数十行,无能远过也。白石翁跋,笔法不减涪翁垂始当作无始,或偶然笔误耳。
  钱舜举山水师赵令穰,人物师李伯时,皆称具体。赵文敏尝从之间画法。宋进士不仕元者此卷得李伯时笔,或亦临本。盖伯时画阿罗汉,粉本流传,胜国时尚多也。余尝见胜国时推房山、鸥波居四家之右,而吴兴每遇房山画,辄题品作胜语,若让伏不置者。顾近代赏鉴家或不谓然,此由未见高尚书真迹耳。今年六月在吴门得其巨釉’烟云变灭,神气生动,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因

  与道寅为别,访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画,画成此图,即高家法也。劝者可意想房山规模于百一乎
  高房山多瓦屋,米家多草堂,以此为辨。此图潇洒出尘,非南宫不能作。
  高彦敬尚书载吾松上海志。元末避兵,子孙世居海上。余曾祖母则尚书之云孙女也。今日诣竹冈先茔,宣三品赠诰,念余仕路运回,未及她恩曾祖父母,展拜之次,惭负高孺人在时摩顶悬记之语。且余好为山水小景,似亦有因。归舟写此,付孙庭收贮以见志。胜国名手以赵吴兴为神品,而云林以鸥波、房山所称许者或有异同,此繇未见房山真迹耳。余得大姚村图,乃高尚书真迹。烟云淡荡,格韵俱超,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也。为此图以仿之。
  图书谱载尚书能画者,宋时有燕肃,元有高克恭,在本朝余与鼎足。若宋迪、赵孟頫,则宰相中炬赫有名者。
  高彦敬尚书,画在逸品之列,虽学米氏父子,乃远宗吾家北苑,而降格为墨戏者。
  宋迪侍郎,燕肃尚书,马和之、米元晖皆礼部侍郎,此宋时士大夫之能画者。元时惟赵文敏、高彦敬,余皆隐于山林称逸士。今世所传戴、沈、文、仇,颇近胜国,穷而后工,不独诗道矣。余有意为簪裙树帜,然还山以来,稍有烂漫天真,似得丘壑之助者。因知时代使然,不似宋世士大夫之昌其画也。因作秋山图识之。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馀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黄子久有三教堂,所至之处,三教高流皆就之谈道,机锋电发,其博学乃为画所掩耳。

  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第‘
  长兴姚中丞家有黄子久临溪书屋图,昔年曾访之。如索靖观碑,今犹未尽其法,聊以效顰耳。
  余以丙申冬得黄子久富春大岭图卷,以丙寅秋得沈启南仿痴翁富春卷,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初闻白石翁有出蓝之能,乃多本家笔,又杂以米家墨戏,其肖似者过半,不若逊之此图气韵位置遂欲乱真也。丁卯夏五日雨窗,观长蘅鉴定,书此以志崇慕。
  画中诗惟右丞得之,兼工者自古寥寥。余雅意六法,而气韵生动,吾莫犹人。独所心醉大痴山水此册,皆有其意矣。
  此幅余为庶常时见之长安邸中,已归云间,复见之顾中舍仲方所。仲方诸所藏大痴画,尽归于余,独存此耳。观大痴老人自题,亦是平生合作。张伯雨评云: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以画法论,大痴非痴,岂精进头陀而以释巨然为师者耶不虚也。陡壑密林图
  此吾松顾中舍名正谊之所藏也。中舍持入长安,为川中郭民部所购,顾舍人每向余惋惜。忽忽二十年,客有游蜀者得之,归江南,舍人已千古矣。楚弓楚得,以故复收之。子久阳明洞天图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膺本。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黄石公!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题天池石壁图
  予少学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入画。今间一仿子

  久,亦差近之。
  日临树一二株,石山土坡,随意皴染。五十后大成,犹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以为一恨。喜有元镇在前,为我护短,否则百喙莫解矣。
  王叔明为松雪甥,居吴兴,最近太湖,屡游东西洞庭两山。尝见其谿桥玩月图,又名具区林屋图,皆摹王右丞。石穴嵌空,树枝刻画,为未变唐法也。原之精于绘理,自出笔意,一洗黄鹤老人气习。苍莽秀润,君家顾长康真有种耶!、赵文敏、黄鹤山樵,皆有青弁图。余游弁山,维舟其下,知二公之画,各能为此山传神写照。然山川灵气无尽,余于二公笔墨蹊径外,别构一境,未为蛇足也。
  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图书,惟荆蛮民一印者,其画遂名荆蛮民。今藏余家。
  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其韵致超绝,当在于久、山樵之上。
  云林山水,早岁学北苑,后乃自成一家。图绘宝鉴以为师冯觐。觐,阉人耳,云林负气节,必不师其画。
  此倪元镇画,余于海上顾氏见之。书作欧阳信本体,画作董北苑体,亭中著两人,有小印云林字,皆与他云林画不类。今日姜神超以粉本见示,遂临之。
  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余家有此幅。又其自题狮子林图云:余与赵君善长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又顾谨中题倪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

  而书法漫矣。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今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于翁,其胸次自别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格尤超。早年学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简淡为之。余尝见其自题狮子林图曰:此卷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诸人所梦见也。其高自标许如此。岂意三百年后,有余旦暮遇之乎
  此仿倪高士笔也。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寒林,山石宗关仝,皴似北苑,而各有变局。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去之转远,乃由绝似耳。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流顿尽。自唐初虞、褚辈,一变其法,乃不合而合,右军父子,殆如复生。此言大可意会。盖临摹最易,神会难傅故也。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他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此条又见莫是龙画说
  七夕泊舟吴阊,张慕江以画售于余。有梅花道人大轴,仿巨然,水墨淋漓,云烟吞吐,与巨然不复甲乙。又高克恭云山秋霁,与谢伯诚学董源庐山观瀑图,皆奇笔也。
  右仇实父临赵伯驹光武渡河图,衷于李伯时单骑见虏,与陈居中文姬归汉二图之间,位置古雅,设色妍丽,为近代高尹第一。
  沈石田每作迂翁画,其师赵同鲁见辄呼之曰:又过

  矣,又过矣!盖迂翁妙处,实不可学,启南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逊之为迂翁萧疏简贵如此图者,假令启南见之,当咄咄叹赏。
  石田春山欲雨图卷,向藏王元美家,今归余处。春郊牧马图,或曰赵王孙子昂,或曰仲穆,余定为五代人笔。
  杜东原先生尝云: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幻,象其物宜,足以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晋唐之人,以为玩物适情,无所关系。若曰黼黻皇猷,弥纶治具,至于图史,以存鉴戒,岂无所关系哉!陈后山云:晚知诗画真有得,却悔岁月来无多。亦此意也。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元季高人,皆隐于画史,如黄公望莫知其所终,或以仙去陶宗仪亦异人也。梅花道人吴仲圭自题其墓曰梅花和尚,后值兵起,以和尚墓独全,樗里子之智与国朝沈启南、文徵仲,皆天下士,而使不善画,亦是人物铮铮者。此气韵不可学之说也。
  幽亭秀木,古人尝绘图,世无解其意者。余为下注脚日:亭下无俗物谓之幽,木不臃肿、经霜变红黄叶者谓之秀。昌黎云:坐茂树以终日。当作嘉树,则四时皆宜,霜松雪竹,虽凝寒亦自堪对。
  简文云:会心处不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余过仲醇岁寒斋中,大不容斗,而花竹娟秀,鱼鸟近人,焚香啜茗,有象外之致,此

  非所谓会心不在远者耶喜而作此图。
  水作罗浮磐,山鸣于阗钟。此太白诗,何必右丞诗中画也。画中欲收钟磬不可得,但众山之响,在定境时有耳。圆通正自觅解人不易。
  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赵吴兴尝补图,所谓大丈夫得志之乐,未有图之者。余书昌黎全序,因为山水以弁之,亦仅摹吴兴画境耳。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睡起浑无事,卷起西窗浪接天。东坡先生绝句,当是居黄时作。赵伯驹与吴兴赵文敏皆为图之。余此福亦学千里画法也鄂渚公署去黄百馀里,江上晴窗,尤入东坡诗境。
  赤日无闲人,绿天有傲士。种树不几株,清凉总相似。此绿天菴诗也。余夏日北窗坦腹,展玩是图,兼为临之,颇得清凉滋味。
  余之游长沙也,往返五千里,虽江山映发,荡涤尘土,而落日空林,长风骇浪。感行路之艰,犯垂堂之诫者数矣。古有风不出,雨不出,三十年不蓄雨具者。彼何人哉!先是余之游携李也,为图昆山读书台小景,寻为人夺去。及是重仿巨然笔意,以志余慕。余且倒衣从之,不作波民老也。
  余以至后三日,与陈仲醇、唐元徵、张兼之同处谷水至娄江。信宿,元徵先别,余两三人稍逗帆观米元章乐圃先生志、王晋卿烟江叠嶂图。自后泊舟吴山,偏采诸胜,意兴所至,辄尔泼墨。凡为仲醇作画十馀幅,归已经月矣,因识岁月。
  相如之赋,昔人称为劝百风一。此册子畏之画似劝,

  希哲之诗似风,又几于詈矣。若夫王嫱以女兵柔虏,薛涛以才媛娱宾,不在亡国败家之列,当置轻典,否则不免重僵之诮。唐伯虎绝代名妹图
  王西园为吾郡先辈名流,盖与钱鹤滩同时酬倡,甚有高韵。余得其日纪数册,每遇书画题咏,随手纪录,如周密烟云过眼录之类。思见其人,绝去俗事。山水画亦老笔纷披,似启南本色。此写生四种,拙中有巧,非时师所能凑泊也。后有孙汉阳、周山人、宋居士,各为写生,似欲与争席,恐非野老所堪然古质今妍,各有独诣,未可抹杀前人草创之力。余不工花草,画以意定如此。
  江南顾大中,尝于南陵巡捕舫子上,画樊川南陵水面诗意。时大中未知名,人莫加重,后为客窃去,乃共叹惋。余曾见文徵仲画此诗意,题日:吾家有赵荣禄仿赵伯驹小幅,画法妙绝,间一摹之,殊愧不似。今余不复见徵仲笔,去二赵可知矣。
  此余壬辰、癸巳为庶常请告,家居多暇,与顾中舍、宋太学借画临仿之笔,所谓粉本用贮奚囊者,不下数十幅,遗散渐尽,止存此耳。自是蓄画颇多,临摹反不及前。武帝既得相如,平平耳,非复读赋诗时庶几遇之之意也。
  晋陵道中,望远岫平林,坡陀溪岸,一一如画。秋色正佳,舟行闲适,随意拈笔,遂得十景。
  魏氏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尝为杨生画芙蓉,约略浓淡,生态逼真。然聊复自娱,人不获多见也。
  上元后三日,友人以巨然松阴论古图售于余者。余悬之画禅室,合乐以享同观者。复秉烛扫二图,厥明以示客。
  只。
  客曰:君参巨然禅,几于一宿觉矣。
  余写此图,用李成寒林法。李出于右丞,故自变法,超其师门。禅家呵称,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者也。
  昨岁在石湖写此图,今携至西湖展观,乃绝似两峰六桥景界。惟是积雨连旬,烟霏不开,与李营丘画法无当,须米家父子可为传神也。
  古人左图右书,自虞舜时已有作绘彰施之论。近代白沙先生尤工画梅,讲学家宗玩物丧志语,几所谓杀风景汉。玄水独取濂洛新安绝句诗写为八景,一经点缀,便自风流,不减辋川、龙眠诸名迹。以为卧游其间,无关浴沂,悟境有进技者矣。余好古人画,至为人摹人中山箧,不免作此语护短。玄水观之,无俗不真,即艺成道,或以此有取于余也。
  王摩诘十九赋桃源行,潘安仁三十作闲居赋,孔彰今年三十,为招隐诗,志在林泉,声出金石,其诗则取材于选,程格于唐,奄有摩诘、安仁之长,而若置身于辋川庄、河阳别业,以终老无朝市慕者。虽年三十,而摩诘、安仁晚岁崎岖涉世,赋白首同所归、安得舍尘网之句,蚤分迷悟矣。惟是词之品虽悬,画师之习犹在,其山川长卷,不免乞灵于右丞。然又出入荆、关,规模董、巨,细密而不伤骨,奔放而不伤韵,似未以辋川为竟者。他时如韦苏州、李晞古之大年,诗画更当何若以此少年之笔为券可也。
  范尔正新构草堂于云隐兰若之旁,属余颜其额。余题之日寻云庄,盖取谢公诗所谓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不对芳尊酒,还向青山郭。首夏自浒墅归,宿尔正山房,因图此幅。乃学僧巨然,异时存一清话耳。

  李孝廉长蘅,清修素心人也。平生交有二孟阳,一为程孟阳,善画;一为邹孟阳,善鉴画,过于程。盖程以能画故,不受法缚。而邹孟阳居六桥三竺湖山间,每长蘅游屐所至,必与之俱,乘颓然微醉,有意放笔时,辄以纸墨应。无论合作与否,收贮如头目脑髓,果有以十五城易者,知其必不为割好也。长蘅以山水擅长,余所服膺,乃其写生,又有别趣。如此册者,竹石花卉之类,无所不备,出入宋元,逸气飞动。嗟嗟其人千古,其技千古!而孟阳为庆卿之渐离,其交道亦是千古可传也。
  懿卜为余谈刘冲倩鉴园之胜,因作此图却寄。余将为山阴之游,他时以相质,不知果有当否。鉴湖一曲,未闻有李白诗、王维画纪胜,太白亦惟风流季真之句,不足以配天姥梦游篇也。鉴园主人能为余作楚词题画则甚善。
  渭川一竿,发明王之梦,及其干亩,遂作素封:竹亦时而俗。此美箭种竹,独取淇园耳。园在蕺山之上,大都挟江山之胜,与永和群贤翰墨风流横绝,海行之称名园者,余尤意倾,则以其为文安相国之舟传。家无厚业,宛然师俭,花不姚魏,石不平泉,乔木万株,不河阳而仅寄情于此,君以俎豆文安于洛阳司马间。语不云乎,公侯之后,必复其始。是在美箭矣。宋赵伯驹为君实独乐园图,李伯时自为龙眠山庄图,而子由为题绝句如右丞辋川图。余未暇过江览小淇澳之概,因懿卜视图书此,若赋诗写景,以待异日。
  延陵村在茅山之东,有张从申碑。从申,唐大历时司直,赵子固称其书品在李北海之右。玄靖天师碑与延陵季于此碑,皆在华阳,笔法类徐浩三藏法师碑。延陵碑,萧

  定作也,略曰:听乐辨列国之兴亡,审贤知世数之存没。挂剑示不言之信,避国保无欲之真玄风可想,至德如存云。旁有四贤,以祠季子、董永、韦昭,与王素而四。癸亥二月,画于朱阳舟次,因命之延陵村图,并书此。
  吾乡朱文豹,以韬钤为冠军,常待诏阙下,仰画兰自给。画兰深得文太史风韵,今仕于闽,独不见其写九节兰,岂怀乡结梦,习此谷中草本耶且涧兰以海禁鲜至,犹待将军荡平海寇,复还旧观耳。
  诗在大痴画前,画在大痴诗外。恰要三百馀年,翻身出世作怪。沈启南曾有此图,余以意为之,并书六言绝。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与仲醇在吴门韩宗伯家。其子逢禧携示余颜书。自身告徐季海书。朱巨川告即海岳书史所载。皆是双玉。又赵千里三生图。周文矩文会图。李龙眠白莲社图。惟顾恺之作右军家园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杨龙友生于贵竹,独破天荒。所作台荡等图,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雅,去其佻。余讶以为出入巨然、惠崇之间,观止矣。龙友一日千里,春秋甚富,未见其止,不知分手之后,变化若何。余画禅室中专待溪藤一幅,与摩诘同供养耳。
  余养疴山斋,黄石公数补被相过。为消寥寂之况,偶出绢素,强余写米家山。烛下涂抹,仅似其荒率天真耳,六法未能备也。
  余在山中,先后六年,虽自闲远,每苦笔墨征索者无宁日,不能作铁门限之也。鄂渚官署虽依凤山之麓,北望翠屏在眼,松声鸟语,居然林樾;又鲜过客,终日掩关,得从夙好。今年避暑无事,遂作数图。此幅则以许中舍携

  赵伯骗万松金阙卷见示,故仿之耳。
  吾郡画家顾仲方中舍最著。其游长安,四方士大夫求者填委,几欲作铁门限以却之,得者如获拱璧今原之长公元庆,踵其家风,有出蓝之能;又以精工佐其古雅,如王氏之有羲、献,奇矣奇矣!
  余与平原程黄门以使事过江南,一日阁舆道上,陂陀回复,峰峦孤秀,下有平湖,澄碧万顷。湖之外长江吞吐,征帆点点,与鸟俱没。黄门日:此何山也余曰;其齐山乎盖以江涵秋水测之果然。
  余在广陵,见司马端衡画山水,细巧之极,绝似李成,多宋元题跋,画谱俱不载。以此知古人之逃名。王拿州尝跋作张端衡,后见陆放翁集,始知其误。跋画最非易事。
  昔见周贞静先生小景云山十幅馀,绝类米虎儿、高尚书。及是又见行草书,不减苏玉局、黄涪翁,与其诗得三绝。曾游楚中,以一辦香荐于先生遗爱祠。少时读先生论数十篇,至今不忘。如此前辈风流,今日殆尽,良可兴慨。
  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之画师甜俗魔境耶!同观者,修微王道人也。
  余为仲醇摹云林一幅,题云: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绝似嵇叔夜。求之近代,惟懒瓒得其半耳仲醇好懒瓒画,以为在于久、山樵之上。政是识韵人,了不可得。余为写云林山景,一似吕安命驾。
  余顷驰车彭城,不胜足音之怀,又有火云之苦回驭谷水塔上,养疴三月,而仲醇挟所藏木瘿鑪、王右军月半
  。
  帖真迹、吴道子观音变相图、宋板华严经、尊宿语录示余。丈室中惟置一床。相对而坐,了不蓄笔砚。既雨窗静阗,吴门孙叔达以画事属余纪游,为写迂翁笔意,即长安游子,能有此适否!
  唐李德裕采天下怪石,聚之平泉别墅,遗诫后昆日:有以平泉石轻与人者,非佳子弟也。内一醒酒石,尤珍爱之,醉则踞焉今汉阳之宝石。似不少逊,而画石疑较胜。唐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又云: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此颇足以状石。
  梁溪华学士,收藏法书名画为江南冠。梢李项子京后起,与之斗胜。元季四大家,无所不有,惟倪迂画寥寥。画犹易致,画卷绝少。项所藏狮子林图,华则鹤林图耳。文太史父子尝欲两家合并为一,各不相下。狮子林为京口张修羽所收。余数访华文伯于东皋亭山,出此见示,如徐洪客一见唐文皇,心降神伏,咄咄叹赏。文伯觉余雅好,便以见归,几同豪夺,岂亦学士公点头相许为同宮同味、令其文孙作米老捐砚山故事耶!
  辋川粉本,行世者横卷耳。余以卷中诸景,收为长轴,如李伯时白莲社图,然以辋口庄为主。,书有法帖,尚可意求,至于画道,必托缣素,非木石雕镌所能传者。今宋元名笔,一幛百金,鉴定少讷,辄收膺本而浅学之流,朝事执笔,夕以自标,或曰此学范、关,此学董、巨,殊可惭惶。亦闻王安道之事乎安道精于医,自谓天下少双。闻秦中有国医,不远千里,为之佣保凡及三年,莫窥其际。一日忽佐片言,国医骇之曰:予非王安道乎相视而笑。安道遂纵游华山,作图四十幅

  而归。翰墨之事,谈何容易也。林雪画
  岁在己亥,余北归过汶上。时于文定公以东平李室名道坤者所作山水花卉册见示,托路大夫求余跋北方画学,自李夫人创发,亦书家之有李、卫,奇矣奇矣。山居荏苒,几三十年。乃此罗汉娄水生彝山先生所藏,乃吾友丁南羽游云间时笔,当为丙子丁丑年,如生力驹,顺风鸿,非复晚岁枯木禅也。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观此卷者,当以意求之。
  众生有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余以菩萨为毫生,盖从画师指头放光,拈笔之时,菩萨下生矣。佛所云种种意生身,我说皆心造,以此耶南羽在余斋中写大阿罗汉,余因赠印章曰;毫生馆。丁南羽白描罗汉
  花品从众香国中来,临风独笑,足令姚魏气短,便有群芳竟妒,其品自绝题画牡丹
  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王友云。彼如北宗卧轮偈,此如南宗慧能偈。或对境心不起,或对境心数起,皆菩提增长,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友云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惜其身世犹绕树三匝。非然。明二三君子为之金汤。何自磨砖作镜。余又惜于东阿虽度外怜才。不遑见献花天女。听其说法与余同耳林子画
  余以辛卯之秋游武彝,曾为云窝二律诗。独未为图耳。今见逊之此图,追踪子久,烟云奔放,林麓深密,实

  为画中之诗。三十年前眼境重新,坐收幔亭奇致,叹服叹服。题王逊之接笋峰图
  朔旦至金阊门,客以北苑画授予,烟云变灭,草木郁葱,真骇心动目之观。乃知米氏父子深得其意。余家有虎儿大姚村图,政复相类。不师北苑,乌能梦见南宮耶
  右东坡先生题王晋卿画。晋卿亦有和歌,诗特奇丽,东坡为再和之。意当时晋卿必自画二三本,不独为王定国藏也。今皆不传,亦无复副本在人间。虽王元美所自题家藏烟江图,亦自以为与诗意无取,知非真矣。余从嘉禾项氏见晋卿瀛山图,笔法似李营丘,而设色似李思训,脱去画史习气。惜项氏本不戒于火,已归天上,晋卿迹遂同广陵散矣。今为想像其意,作烟江叠幛图,于时秋也,辄从秋景,于所谓春风摇江天漠漠等语,存而弗论矣。
  先是余过嘉兴,观项氏所藏晋卿瀛山图,至武林,观高氏所藏郭恕先辋川图二卷,皆天下传诵北宋名迹,以视此卷,不无退舍。盖瀛山图笔细谨而无澹荡之致,辋川多不皴,惟有钩染,犹是南宋人手迹。余在京师,往来于怀,至形梦寐,及是获披觏再过,始知营平所言,百闻不如一见,真老将语也。此聊以论画耳,类是者更何限。人须自具法眼勿随人耳食也。
  此卷为王越石以倪迂设色山水易去,犹恐新都多收藏家,转入素封手,不韵,今又为逊之玺卿所收,得所归矣。第景纯梦中之锦,为江令割截多尽,且奈何。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檣游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忆水碧沙明之语。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高山,至九江

  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真人语千古不可复值也。
  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文君眉峰点黛,不知从董双蛾远山衲带来也。知此省画法。
  吴文中为米仲诏画所藏石一卷。仲诏走信三千里视余,余为定名曰:此洞天灵焰也。盖文中以孙知微画火法为此石传写神照。而其蜿蜒垂垂者,当作水观;剑峰崭截者,当作金观;孤起林立者,当作木观;坡陀平彝者,当作土观。宋邵氏以石与金木水火土而六,谓石具五行之秀也。仲诏所藏有之矣昔人开镜可照二十里许者,曰:吾面如橾子大,安用是!闻砚可呵之出水者,日:一文钱一担水,安用是此虽发于名贤之口,未为笃论。物有尤物,如人有异人,若夫苏子瞻之仇池,米元章之砚山,可抑其声价与他山之石等,则相取桓圭衮裳足矣,何必皋禹!将取长矛大戟足矣,何必韩白哉!岂直石之不幸而已。米、苏二公为石兄作卞和泣,意不在石也。仲诏岂有异耶,元章洞天一品石,有甘露降其旁,礼部状闻于朝。今仲诏在辇毂之下,太乙下观,百灵潜卫,何止甘露洒须弥而已。米仲诏奇石图

  画笺
  明屠隆撰。隆字纬真,一字长卿。浙江鄞县人。有异才,下笔数千言。万历间进士,历颍上、青浦知县,至礼部主事。罢归,以卖文为生。

  画笺
  赏鉴
  [明工屠隆
  书画有赏鉴、好事二家,其说旧矣。若求其人,则自人主侯王将相以及方外衲子,固宜有之。张彦远云:有收藏而不能鉴识,能鉴识而不能善阅玩,能阅玩而不能装褫,能装褫而无铨次,皆病也。若宁庶人宸濠、严逆人世蕃,盖富贵贪婪之极,而傍及于此,固不可以言好事也。
  似不似
  画花,赵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非高于画者,不能以似不似第其高远。盖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陵老子之于诗也。

  古画
  上古之画,迹简意淡,真趣自然。画谱绘鉴虽备而历年远,其笺素败腐不可得矣。
  唐画
  意趣具于笔前,故画成神足,庄重严律,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后人刻意工巧,有物趣而乏天趣。
  宋画
  评者谓之院画,不以为重,以巧太过而神不足也。不知宋人之画亦非后人可造堂室,如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此南渡以后四大家也,画家虽以残山剩水目之,然可谓精工之极
  兀囤
  评者谓士大夫画,世独尚之。盖士气画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法气运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盖欲脱尽画工院气故耳。此等谓之寄兴,但可取玩一世,若云善画,何以上拟古人而为后世宝藏。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吴仲圭之四大家,及钱舜举、倪云林、赵仲穆辈,形神俱妙,绝无邪学,可垂

  久不磨,此真士气画也。虽宋人复起,亦甘心服其天趣,然亦得宋人之家法而一变者。
  国朝画家
  明兴丹青,可宋可元,与之并驾驰驱者,何啻数百家,而吴中独居其大半,即尽诸方之烨然者不及也。
  邪学
  如郑颠仙、张复阳、鍾钦礼、蒋三松、张平山、汪海云辈,皆画家邪学,徒逞狂态者也,俱无足取。
  粉本
  古人画稿谓之粉本。草草不经意处,乃其天机偶发,生意勃然,落笔趣成,自有神妙,有则宜宝藏之
  临画
  临模古画,着色最难。极力模拟,或有相似,惟红不可及,然无出宋人。宋人摹写唐朝五代之画,如出一手,秘府多宝藏之。今人临画,惟求影响,多用己意,随手苟简,虽极精工,先乏天趣,妙者亦板。国朝戴文进,临摹宋人名画,得其三昧,种种逼真。效黄子久、王叔明画,较胜二家。沈石田有一种本色,不甚称,摹仿诸旧,笔意

  夺真,独于倪元镇不似,盖老笔过之也。评者云:子昂近宋而人物为胜,沈启南近元而山水为尤。今如吴中莫乐泉临画,亦称当代一绝。
  宋绣画
  宋之闺绣画,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故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加。女红之巧,十指春风,迥不可及。
  看画法
  看画之法,如看字法。松雪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应从八法求。正谓此也。须着眼圆活,勿偏己见,细看古人命笔立意,委曲妙处方是。
  品第画
  以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走兽虫鱼又其下也。更须绢素纸地完整不破色,虽古而清洁,精神如新,照无贴衬,嗅之异香可掬,此其最上品也。
  无名画
  古画无名款者,多画院进呈卷轴,皆有名大家,乃御
  工
  府画也。世以无名入画即填某人款字,深为可笑。
  单条画
  口口口舍宜挂单条,若对轴即少雅致,况四五轴乎口口口之画,适兴偶作数笔,人即宝传,何能有对乎今人以孤轴为嫌,不足与言画矣。
  古绢素
  唐纸则硬黄短帘,绢则丝粗而厚,有捣熟者,有四尺阔者。宋纸则鹄白澄心堂,绢则光细若纸,揩摹如玉,间有阔五六尺者,名独梭元绢有独梭者,与宋相似,有宓家机绢皆妙。
  裱锦
  古有樗蒲锦,又名阉婆锦,有楼阁锦、紫驼花鸾章锦、朱雀锦、凤凰锦,斑文锦、走龙锦、翻鸿锦,皆御府中物。有海马锦、龟纹锦、粟地锦、皮球锦,皆宣和绫。今苏州有落花流水锦,皆用作表首。
  学画
  人能以画寓意,明窗净几,描写景物,或观佳山水处,胸中便生景象,或观名花折枝,想其态度绰约,枝梗转折,

  向曰舒笑,迎风欹斜,含烟弄雨,初开残落,布置笔端,不觉妙合天趣,自是一乐。若不以天生活泼为法,从窃纸上形似,终为俗品。古之高尚士夫,如李公麟、范宽、李成、苏长公、米家父子辈,靡不尽臻神品。赏鉴大雅,须学一二名家,方得深知画意。
  轴头
  用檀香为之,可以除湿远蠹。芸麝樟脑亦辟蠹。
  藏画
  以杉桫木为匣,匣内切勿油漆糊纸,恐惹霉湿。遇四五六月之先,将画幅幅展玩,微见风曰,收起入匣,用纸封口,勿令通气,置透风空阁,或去地丈馀。又当常近人气。过此二候方开,可免霉白。平时张挂名画,须三五日一易,则不厌观。不久惹尘湿,收起先拂去两面尘垢,略见风日,即珍藏之,久则恐为风湿损其质地。
  小画匣
  单条短轴,作横面开关门扇匣子,画直放入,轴头贴签,细书某画,甚便取看。

  卷画
  须顾边齐,不宜局促,亦不可着力卷紧,恐急裂绢素。
  拭画
  揩抹画片不可用粗布,恐模擦失神。
  出示画
  古画不可出示俗人,不知看法,以手托起画背就观,绢素随折,或忽慢堕地,损裂莫补。
  裱画
  画不脱落,不宜数裱,一装褫则一损精神。墨迹亦然。
  挂画
  对景不宜挂画,以伪不胜真也。

  绘事微言
  明唐志契撰。志契字敷五,又字玄生,扬州人。生于明万历七年,卒子清顺治八年(工)。与弟志尹、姪日昌并能画,时称“三唐”。而志契尤以山水擅名。画笔清远,有元人风。《绘事微言》,四库全书著录二卷。第一卷为其自撰画论五十一则,第二卷则摘录历代名家画论。《书画书录解题》著录为四卷,后三卷为历代名家画论。《四库提要》云:“其自著论断,则多中肯綮”,“读其书可以知其非庸史”。《书画书录解题》亦云其沦“独抒所见,颇多发明,于画学深有稗益。”然摘录历代名家论述则文多舛讹,作者亦多张冠李戴,如董適跋孙位画水之沦,此书标为叶双石述其舅氏吕廷震语。论李成、关仝、范宽三家山水,本出自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此则作“宋石门云”。此类甚多,故本编仅收其第一卷五十一则。

  绘事微言
  画尊山水
  亡明]唐志契
  画中惟山水最高,虽人物花鸟草虫,未始不可称绝,然终不及山水之气味风流潇洒。昔元章题摩诘画云:云峰石迹,迥出天成。笔意纵横,参于造化。至题韩幹画则曰:肖象而已,无大物色。东坡一时见吴道子佛像、摩诘辋川图,喟然叹曰:于维也无间。然其有所重哉。
  画名
  画名脍炙一时,流传千古,甚不易得。得之缙绅宗室一流犹觉为易,如晋之顾长康,唐之王摩诘,梁之张僧繇,隋之董伯仁,宋之李龙眠、文与可、米元章及李成父子等,品虽不一,谁非先缙绅而后采翰墨者乎至若画果远迈时流,不愧前哲,纵横变化,见者失色,未有不誉满海内、

  传及千古者也。特出名时,较拖青衣紫者不绝耳。不然’吴道子一贫士,荆、关两寒生,巨然一头陀,松年一黄门,子久、倪元镇俱逸士,何以价重千金、声称不朽哉!是在豪杰之士,法今传后,虽无阶梯,日久评论自定。
  传授
  凡画入门必须名家指点,令理路大通,然后不妨各成一家,甚而青出于蓝未可知者。若非名家指点,须不惜重资,大积古今名画,朝夕探求,下笔乃能精妙过人。苟仅师庸流笔法,笔下定是庸俗,终不能超迈矣。昔关仝从荆浩而仝胜之,李龙眠集顾、陆、张、吴而自辟户庭,巨然师董源,子瞻师与可,衡山师石田,道复师衡山。又如思训之子昭道,元章之子友仁,文进之子宗渊,文敏之甥叔明,李成、郭熙之子若孙,皆精品。信画之渊源有自哉。
  画以地异
  写画多有因地而分者,不独师法也。如李思训、黄筌便多山峡气象者,生于成都也。宋二水、范中立有秣陵气象者,家于建康也。米海岳曾作宦京口,便多镇江山色。黄公望隐于虞山,落笔便是常熟山色。信高人笔底往往为山川所囿乎

  山水写趣
  山水原是风流潇洒之事,与写草书行书相同,不是拘挛用工之物。如画山水者与画工人物阙花鸟一样,描勒界画粉色,那得有一毫趣致是以虎头之满壁沧洲,北苑之若有若无,河阳之山蔚云起,南宫之点墨成烟云,子久、元镇之树枯山瘦,迥出入表,皆毫不著象,真足千古。若使写画尽如郭忠恕、赵松雪、赵千里,亦何乐而为之。昔人谓画人物是传神,画花鸟是写生,画山水是留影。然则影可工致描画乎夫工山水始于画院俗子,故作细画,思以悦人之目而为之。及一幅工画虽成,而自己之兴已索然矣。是以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写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
  画要读书
  昔人评大年画,谓胸中必有干卷书。非真有千卷书也,盖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集四方远客山人,纵谈名山大川,以为古今至快,能动笔者便令其想像而出之,故其胸中富于闻见,便富于丘壑。然则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士夫勉之,无望于庸史矣。
  画不可苟
  宋元入画,愈玩愈佳。岂今人遂不及宋元哉,正以宋
  元人虽解衣盘礴,任意挥洒为之,然下笔一笔不苟。若今人多以画糊口,朝写即欲暮完,虽规格似之,然而蕴藉非矣;即或丘壑过之,然而丰韵非矣。又常见有为俗子催逼而率意应酬者,那得有好笔法出来!始信十曰一水,五日一石,良有以也
  要看真山水
  凡学画山水者,看真山水,极长学问,便脱时人笔下套子,便无作家俗气。古人云:墨沈流川影,笔花传入神,此之谓也。盖山水所难,在咫尺之间有千里万里之势。不善者,纵摹画前人粉本,其意原自远,到落笔反近矣。故画山水而不亲临极高极深,徒摹仿旧人栈道瀑布,终是模糊丘壑,未可便得佳境。
  存想
  画必须静坐凝神,存想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楼阁寺观村庄篱落,何处是桥梁人物车舟,然后下笔,则丘壑才新。不然任意挥洒,非不可人,便是套头矣。及至得了新丘壑,又好住手,却多一番蛇足。
  品质
  写画须要自己高旷。张伯雨题倪迂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又迂翁自题师子林图云:此画真得荆关遗意,非王

  蒙辈所能梦见也。其高自标置如此。顾谨题倪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北苑笔法渺乎脱矣。盖迂翁聚精于画,虽从北苑筑基,然借荆、关而兼河阳,专以幽淡为宗者也。若纵横习气,即黄子久犹有焉。然则赵吴兴之逊迂翁,乃胸次之别耳。
  画须从容自得,适意时对明窗净几,高明不俗之友为之,方能写出胸中一点洒落不羁之妙。
  画有自然
  画不但法古,当法自然。凡遇高山流水、茂林修竹,无非图画。又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然。看得多,自然笔下有神传神者必以形,形相与心手凑而相忘,未有不妙者也。夫天生山川,亘古垂象,古莫古于此,自然莫自然于此,孰是不入画者,宁非粉本乎特画史收之绢素中,弃其丑而取其芳,即是绝笔。
  大小所宜
  凡画山水,大幅与小幅迥乎不同。小幅卧看不得塞满,大幅竖看不得落空。小幅宜用虚,愈虚愈妙、大幅则须实中带虚,若亦如小幅之用虚,则神气索然矣。盖小幅景界最多,大幅则多高远,是以能大者每不能小,能小者每不能大。亦如书家之小字用手,大字用肘,细小运指者,然各各难兼也。总之,大画最难得好,是以小画传留者多,大画传留者少,亦不独不能珍藏之过也。
  逸品
  山水之妙,苍古奇峭、圆浑韵动则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难分解。盖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隐逸,有沈逸,逸纵不同,从未有逸而浊、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以此想之,则逸之变态尽矣。逸虽近于奇,而实非有意为奇;虽不离乎韵,而更有迈于韵。其笔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异,令观者冷然别有意会,悠然自动欣赏,此固从来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人手,信难言哉。吾于元镇先生不能不叹服云。
  老嫩
  凡画嫩与文不同,有指嫩为文者,殊可笑。落笔细,虽似乎嫩,然有极老笔气出于自然者;落笔粗,虽近乎老,然有极嫩笔气故为苍劲者,难逃识者一看。世人不察,遂指细笔为嫩,粗笔为老,真有眼之盲也。
  伤旧
  画家传摹移写,自谢赫始,此法遂为画家捷径。盖临摹最易,神气难传,师其意而不师其迹,乃真临摹也。如巨然、元章、大痴、倪迂,俱学北苑。一北苑耳,各各学之,而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定要笔笔与原本相同,若

  之何能名世也
  画要明理
  凡文入学画山水,易入松江派头,到底不能入画家三昧盖画非易事,非童而习之,其转折处必不能周匝。大抵以明理为主,若理不明,纵使墨色烟润,笔法遒劲,终不能令后世可法可传。郭河阳云:有人悟得丹青理,专向茅茨画山水正谓此。
  苏松品格同异
  苏州画论理,松江画论笔。理之所在,如高下大小适宜,向背安放不失,此法家准绳也。笔之所在,如风神秀逸,韵致清婉,此士大夫气味也。任理之过易板痴,易叠架,易涉套,易拘挛无生意,其弊也流而为传写之图幛。任笔之过,易放纵,易失款,易寂寞,易树石偏薄无三面,其弊也流而为儿童之描涂。嗟夫,门户一分,点刷各异,自尔标榜,各不相入矣。岂知理与笔兼长,则六法兼备,谓之神品。理与笔各尽所长,亦各谓之妙品。若夫理不成其理,笔不成其笔,品斯下矣,安得互相识刺耶!
  画在天分带来
  昔陈姚最品画谓:立万象于胸中,传千祀于毫翰。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若使氓氓然依样葫芦,那得名流海

  内。大抵聪明近庄重便不佻,聪明近磊落便不俗,聪明近空旷便不拘,聪明近秀媚便不粗。盖言天资与画近,自然嗜好亦与画近。古人云,笔力奋疾,境与性会。言天资也。贞观公私画史评吴道玄为天付劲豪,幼抱神奥,后有作者,皆莫过之。岂非天性耶!
  山水性情
  凡画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山得其性情,便得还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而落笔不生软矣。水便得涛浪潆洄之势,如绮如云,如奔如怒,如鬼面,自然水性即我性,水情即我情,而落笔不板呆矣。或问山水何性情之有,不知山性即止而情态则面面生动,水性虽流而情状则浪浪具形,探讨之久,自有妙过古人者。古人亦不过于真山真水上探讨。若仿旧人,而只取旧本描画,那得一笔似古人乎岂独山水,虽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叶,若披枝行干,虽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将谢,或未谢,俱有生花之意。画写意者,正在此著精神,亦在未举笔之先,预有天巧耳。不然,则画家六则首云气韵生动,何所得气韵耶
  气韵生动
  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世人妄指烟润为生动,殊为可笑。盖气者有笔气,有墨气,有色气,而又有气势,有气

  度,有气机,此间即谓之韵。而生动处则又非韵之可代矣。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要皆可默会而不可名言。如刘褒画云汉图,见者觉热,又画北风图,见者觉寒。又如画猫绝鼠,画大士渡海而灭风,画龙点睛飞去,此之谓也。至如烟润,不过点墨无痕迹、皴法不生涩而已,岂可混而一之哉!
  用墨
  写画须要好墨,写扇面与绢绫尤要紧。既有佳墨,又要得用墨之法。古画谱云:用笔之法,未尝不详且尽,乃画家仅知皴、刷、点、拖四则而已。此外如斡之一字,渲之一字,抨之一字,擢之一字,其谁知之,宜其画之不精也。盖斡者以淡墨重叠六七次,加而成深厚也。渲者有意无意再三用细笔细擦而淋漓,使人不知数十次点染者也。摔与擢虽与点相同,而实相异,摔用卧笔,仿佛乎皴而带水,擢用直指,仿佛乎点而用力。必八法皆通,乃谓之善用笔墨。
  积墨
  画最要积墨水,墨水或浓或淡,或先淡后浓,或先浓后淡,有能积于绢素之上,盎然溢然,冉冉欲堕,方烟润不涩,深厚不薄。此在熟后自得之。
  凡画或绢或纸或扇,必须墨色由浅入浓,两次三番,用笔意积成,树石乃佳。若以一次而完者,便枯涩浅薄。

  如宋元人画法,皆积水为之。迄今看宋元画,著色尚且有七八次,深浅在上,何况落墨乎今人落笔即欲成树石,或焦墨后只用一次淡墨染之,甚有水积还用干笔拭之,殊可笑也,此皆不曾见真宋元笔意耳。
  写意
  写画亦不必写到,若笔笔写到便俗。落笔之间,若欲到而不敢到便稚。唯习学纯熟,游戏三昧,一浓一淡,自有神行,神到写不到乃佳。至于染,又要染到。古人云:宁可画不到,不可染不到。
  皴法
  赏鉴之家,近访名公,远寻前迹。汉魏以前名画,即不易见,如宋元至今名笔,代不乏人。人各一家,各一皴,即不能备家收藏,亦岂有不经见之理。但仿其皴法,切不可混杂,如书家写鍾繇者又兼黄庭,写二王者又兼过庭,便不妙矣。皴法有可相兼者,一二样耳。若乱云皴止可兼骷髅皴,披麻皴止可兼乱柴皴,斧凿皴止可兼矾头皴,自非然者未有不杂者也。虽然,尝见郭河阳而带斧凿,解之者曰蚤年笔;黄子久而带卷云,解之者曰戏墨真耶讹耶

  丘壑藏露
  画叠嶂层崖,其路径村落寺宇,能分得隐见明白,不但远近之理了然,且趣味无尽矣更能藏处多于露处,而趣味愈无尽矣。盖一层之上更有一层,层层之中复藏一层,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藏得妙时,便使观者不知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有多少地步,许多林木,何尝不显总不外躲闪处高下得宜,烟云处断续有则。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浅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尽矣。然愈藏而愈大,愈露愈小。画家每能谈之,及动笔时,手与心忤,所未解也。此所以不可无圆之一字。
  笔法
  丘壑之奇峭易工,笔之苍劲难挥。盖丘壑之奇,不过警凡俗之眼耳。若笔不苍劲,纵使摹他人丘壑,那能动得赏鉴若人物花鸟,便摹画相去不远矣。
  忌纤巧
  纤巧之习,世多矜趋,岂于画反不崇尚但巧矣而容或不庄重,非畸邪无理,则安放不牢,每有石上砌石,树根浮寄,楼宇倾压,路径难通之病。是巧与庄易相妨处,落笔时须商之。

  冗与杂不同
  画家笔路要清,而冗、杂俱与清相反者也。如林木丛密,一幅中塞满,屋篱庙观,水阁舟车,或三四见,谓之冗。至于杂,则以巨然规格而杂叔明,李唐笔法而杂李成。即米家父子,相同而实有异,不可杂也。苟为不分,虽极文极妙,终是野路。
  碎石
  。古人画大山,必山之轮廓向背并耸,意已先定,然后皴之。其山脚下必不可无,亦必不可多今人从碎石起手,积成大山者多矣。虽古书云:崔嵬不崩,赖此峡啤。然以之论画,最是病。古人大画中虽多细碎处,要之取势为主耳。
  树木
  画树不拘曲直,各有妙处。是在安放处,少不得一株、多不得一株为佳。大抵树一曲,乃有迎风探水垂荫之势。然则诸家岂无直树乎盖树直而生枝发叶处必不都直,即董北苑树尽是劲挺之状,然向背俯仰未尝无也。若郭河阳、李营丘则干屈万曲矣。

  树石所宜
  林木山石各有分配,若重山叠嶂与单山片景,其树石大不相同,苟或相同,则经营位置,非僻涩便板结矣。如园亭景乃可作巧石梧竹及巧桧巧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大山大景,便不相称。
  枯树
  写枯树最难苍古,然画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须用之。诀云:画无枯树,则不疏通。此之谓也。但名家枯树各各不同,如荆、关则秋冬二景最多,其枯枝古而浑,乱而整,简而有趣。到郭河阳则用鹰爪加以细密,又或如垂槐盖仿关、荆者多也。如范宽则其上如扫帚样,亦有古趣。李成则烦而琐碎,笔笔清劲董源则一味古雅简当而已。倪元镇则此数君可以兼之。要皆难及者也,非积习数十年妙出自然者,不能仿其万一。今人假古画,丘壑山石,或能仅似,若枯树便骨髓暴露矣。以是知枯枝求妙最难。
  柳与松柏
  尝云:画工不画柳,画柳便妆丑。非柳难画也,多因欠工夫耳。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只要枝分得势。点叶柳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

  又要萧森不结滞、不板实,有迎风摇扬之意。又蚤春柳未垂条,深秋柳已衰败,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若松柏之法,则笔法记与纯全集详言之矣,故不赘。
  水口
  一幅山水中,水口必不可少。须要峡中流出,有旋环直捷之势,点滴俱动,乃为活水。盖水比石不同,不得太硬,不得太软,不得太枯。软则无势,硬则板刻,枯则干燥,故皆所忌然既有水口,必有源头,源头藏于数干丈之上,从石缝中隐见,或有万丈未可知。此正画家胸襟,亦天地之定理。俗子辄画泉石竟从山头挂下,古人谓之架上悬巾。
  云雨风烟
  画云要得流动不滞,或锁或屯,或聚或散,飘飘欲飞意象。画雨要得深树云翳,带烟带风,无天无地,点点欲滴意象。画风要得万物鼓动,不可遮盖意象。今画家只知树叶向一边便是风景,至于人物,全若无风,那得一毫生动。甚有树向一边,更无从分三面者,又有并石亦顺风势者,殊可笑。盖风景山石当用逆势,乃显得风大。此古人秘传,非臆说也。画烟要得昏昏沉沉,矇胧不明意象,其墨色宜淡,近处略用显明,是在染之功,不在落墨之力也。然而晚景微似之,只亦为晚烟断续耳。若月景则与烟不异,而清朗处过之。若烟月又与月不异,而浑沌处过之。

  此语闻之李仰怀述钱罄室云。
  烟云染法
  凡画烟雾,有内染外染之分。盖一幅中非有四五层屯锁,定有三层断灭。若内外不分,必有谬理之病;纵使出没变幻,墨色丰润,无足观也。画云亦须层层斡染,不然纵如盖如芝如带,终是板刻。古人惟其有此画法,学之者易涉于俗。惟董北苑不用染,而用淡墨渍出,在树石之间,此生纸更佳也。松江派多用此法。
  雪景
  画雪最要得蹙发栗烈意。此时虽有行旅探梅之客,未有不畏寒者。只以寂寞为主,一有喧嚣之态,便失之矣。其画山石,当在凹处与下半段皴之,凡高平处即便留白为妙。其画寒林,当用枯木。冬天亦有绿叶者,多是松竹,要亦不可全画,其枝上一面须到处留白地。古人有画雪只用淡墨作影,不用先勾,后随以淡墨渍出者,更觉韵而逸,何尝不文!近日董太史只要取之,不写雪景,尝题一枯木单条云,吾素不写雪,只以冬景代之,若然吾不识与秋景异否。此吴下作家有干冬景之诮。
  楼阁
  画楼台寺屋,须宗前人旧迹。今人不能画楼阁中析拱。‘
  窗棂,而徒以青绿妆成,藉口泥金勾钿等语,殊为谬甚盖一析一拱,有反有正,有侧二分正八分者,有出梢飞梢,有尖头平头者,若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岂得称全完。
  凡写一楼一阁非难,若至十步一楼,五步一阁,便有许多穿插,许多布置,许多异式,许多析拱楹槛阑干,周围环绕,花木掩映,路径参差,有一犯重处,便不可入目。
  学画楼阁,须先学九成宫、阿房宫、滕王阁、岳阳楼等图,方能渐近旧人款式。不然纵使精细壮丽,终是杜撰。
  古人画楼阁,未有不写花木相间、树石掩映者盖花木树石有浓淡大小浅深,正分出楼阁远近。且有画楼阁上半极其精详,下半极其混沌,此正所谓远近高下之说也。聪颖者当自得之,岂笔舌所能尽哉。凡画楼阁,一图幛须得八九人或三四人点缀,方有生动。及画寺楼庙宇,便不妨寂然无人,或一二古僧,亦须有安静之象,更得古木苍然为妙。盖未有古寺而无古松古柏乔枝封干者,是在画家下笔安放妥帖,其一种天然点染之趣,岂必在粉本中一一摹写。
  远山
  远山用染不用皴。画家以为易事,岂知安放高下妥帖,正一幅之眉目,其间宜尖宜平,不可紊也。其染处亦须一面染到一面染不到,乃无板痴之病。又古人画淡墨远山之外,复画浓墨远山,后人往往笑之,不知日影到处之山则明,不到处之山自然昏黑,于晚景落照时更易了然。若不信,请于风雪天色或晴霁薄暮时高眺,留意审察,方

  信古人不谬。
  点苔
  画不点苔,山无生气。昔人谓苔痕为美人簪花,信不可阙者,又谓画山容易点苔难,此何得轻言之。盖近处石上之苔,细生丛木,或杂草丛生,至于高处大山上之苔,则松耶柏耶未可知,岂有长于突兀处不坚牢之理近有率意点擢,不顾其当与否,观之浮寄如鸟鼠之粪堆积状,那得生气必要点点从石缝中出,或浓或淡,或浓淡相间,有一点不可多、一点不可少之妙,天然妆就,疏密得宜,岂易事哉!古画横苔直苔不点苔皆有之,要未有一点不中竅者。此必画山石无一笔颓败破坏之处,故临点苔,自然加一点一点好看,少一点容亦无妨也今妄谓山石丑处须以苔掩之,此所以愈遮愈丑,且石骨既成,不识果能遮盖否,是以浮寄烦肿之病,都坐于此。然则山石果然画得有转折态度,何难于点苔耶!
  蓄画
  凡图画在宇宙间,岁日既久,名人艺士不能复生,可不珍重乎一入俗手,动见屈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真画之厄也。故有收藏而无识鉴、无阅玩、无装褫、无铨次,皆非真能蓄画者。又蓄聚既多,妍媸混杂,甲乙次第,毫不可讹。若使真赝并陈,新旧错出,如入贾肆中,有何趣味!所藏必有晋唐宋元名迹,乃称博古,若徒取近代纸

  墨,较量真伪,心无实赏,以耳为目,手执卷轴,口论贵贱,真恶道也。
  赏鉴
  看古人书画如对鼎彝,如读诰诫,不可毫涉粗浮之气。盖古画纸绢皆脆,舒卷不得法,最易损坏。风日须避之,灯下不可看,恐为煤烬烛泪所污,饭后醉馀,须涤手展玩,不可以指甲剔损,诸如此类,不能枚举。然必欲事事勿犯,又恐强作情态。惟遇真能赏鉴及阅古甚富者,方可与谈;若对伧父辈,惟有珍秘不出耳。
  看画诀
  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花鸟又次之。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鸟兽虫鱼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杓得宜;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纡迥;松偃龙蛇。竹含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有些数端,虽不知名,实是妙手。若人物如尸如塑,花果类粉捏雕刻,虫鱼鸟兽但取皮毛,山水布置遍塞,楼阁模糊错杂,桥梁强作断形,径无夷险,路无出入,石止一面,树少四周,或大小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无法,或山脚无水源,水源无来历,虽有名款,定是俗笔,为后人填写。至于临摹赝手,落墨设色,自然不难辨也。

  识画火候
  有火候兮方识透,笔眼若有天生就。若使火候欠工夫,满纸云烟如朦瞍。品画高低有十程,一程不到九难明。若使十程都走到,世间无复画欺人。写画高低有百般,般般俱中世人看。但得名公一点化,方知趣不在毫端。世人评画俱任耳,不会动笔志妍媸。画得一分识一分,到了十分微若丝。若使一分有不到,纵使聪明那得知。
  古今优劣
  书学必以时代为限,书则六朝,首推晋魏,宋元不及晋与唐远矣。画则不然,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后代不及古人,山水林石花鸟,前人不及后人。
  名家收藏
  凡收藏不必错杂,大者悬挂斋壁,小者则为卷册置几案间。邃古如顾、陆、张、吴,必不有亲笔矣,唯历代铮铮有名者,所宜收藏,其不甚著名者,非所宜蓄。若郑颠仙、张复阳、鍾钦礼、蒋三松、汪小村、张平山、汪海云,皆画中邪学,尤非所尚。

  绢素
  古画绢色墨气自有一种古香可爱,惟佛像有香烟熏黑,多是上下二色,伪作者其色黄而无精彩。古绢自然破者必有鲫鱼口,须连二三丝,伪作则直裂。唐绢丝粗而厚,或有捣熟者,有独梭绢阔四尺馀者。五代绢极粗如布。宋有院绢,匀净厚密,亦有独梭绢,阔五尺馀,细密如纸者。元绢及明内府绢俱与宋绢同。元时有密机绢,松雪子昭画多用此。又嘉兴府宓家以绢得名,今此地尚有佳者。董太史笔多用砑光白绫,未免有晋贤气。
  古画不入常格
  画有法,则不拘拘如时人先落墨后染套子。盖亦有先染三四层,后以浓淡积成者,不但规模宏远,而意象毕新,虽近时名公见之,亦若不知其所以成者。此法在晋唐已有之,不直宋元也。金陵朱状元府中有李成夜景,淡墨如雾,石如云动,树色隐现不一。又有范宽雨景,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虽绢素深古,而笔气仿佛可探。今人未见古人真迹,虽说亦不解也。
  古画无价
  画有价,时画之或工或粗,时名之或大或小分焉。此相去不远者也,亦在人重与不重耳。至古人名画,那有定

  价。昔有持荆浩山水一卷售者,宋内侍乐正宣用钱十万购之,后为黄伯鸾所见,加三十万得之,犹以为幸。伯鸾曾为翰林待诏,诠定院画优劣,故一时画家都以黄氏爱憎为宗,以其能赏识也。又王酉室得沈启南直幅四轴,极其精妙。吴中有一俗宦闻其美而谋之,愿出二百金,王终不与。后王西园一见,坐卧画间两日,酉室谓画遇若人,真知己也,因述二百金之说,西园以一庄可值千金易焉。又兴化李相公失谢樗仙画一轴,曾帖招字,报信者五十两,则画价可知。诸如此者,不得尽言,请瞽目不得执画求价也。
  院画无款
  宋画院众工凡作一画,必先呈稿本,然后上其所画山水人物花木鸟兽,多无名者。明内画水陆及佛像亦然,金碧辉煌,亦奇物也。唐伯虎常笑人以无名入画辄填写假款,如见牛必戴嵩,见马必韩幹之类,岂非削圆方竹,重漆古琴乎!
  金碧山水
  画院有金碧山水,自宣和年间已有之。汉书不云有金碧气无土砂痕乎盖金碧者,石青石绿也,即青绿山水之谓也。后人不察,于青绿山水上加以泥金,谓之金笔山水。夫以金碧之名而易之金笔,可笑也。以风流潇洒之事而同于描金之匠,岂不可笑之甚哉!一幅工致山水加以泥金,则所谓气韵者能有纤毫生动否且名山大川有此金色痕

  迹否后即有一二名家为之,亦欺人而求售耳。乃观者不察,一闻李将军之笔,遂不惜千金以购之,将自己实有赏心者乎,抑炫人以博识者之赏乎请问之好事家。

  画塵
  明沈颢撰。颢一作灏,字朗倩,号石天,苏州人。生子万历十四年(工)。性豪放好奇。王诗文,书法能精诸体,山水近沈周。深于画理,所著除《画麈》外尚有《枕瓢》、《焚砚》诸集。画麈
  表原
  正明]沈颢
  世但知封膜作画,不知自敗首始。客曰:惜此神技创自妇人。予曰:敕首脱舜于瞍、象之害,则造化在手,堪作画祖。
  分宗
  禅与画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时,气运复相敌也。南则王摩诘,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若荆、关、宏、璟、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兴沈、文,慧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若赵干、伯驹、伯骗、马远、夏珪,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日就狐禅,衣钵尘土。
  。
  定格
  少陵云:高简诗人意。今人刻意求简,便落倪迂;不刻意求简,欲为倪迂不可得也。
  赵大年平远,逸家眼目,剪伐町畦,天然秀润,从辋川叟得来。然昔有评者谓得胸中干卷书更奇古,则无书可以无画。
  予创作十笔图,以闻同社,尚繁者芟洗日净,颓林断渚,味外取味,如经所云霹雳火中清冷云也。
  十笔法如石内之皴,树上之纹,屋宇之介,俱不必拘,犹古之有两笔兰,则花数不计,三笔之大士,则耳目鼻口诸相不计也。
  挹之有神,摸之有骨,玩之有声。唐人云:漫漫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灵。恍疑画中有物,物中有声。此仅为智者道,吁,嘉隆而后,神骨且乏,况声乎!
  层峦叠嶂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愈简愈入深水。庸史涉笔,拙更难藏。
  董北苑之精神在云间,赵承旨之风韵在金阊。已而交相非,非非赵也董也,非因袭之流弊,流弊既极,遂有矫枉;至习矫枉,转为因袭,共成流弊。其中机袱循迁,去古愈远,自立愈羸。何不寻宗觅派,打成冷局,非北苑,非承旨,非云间,非金阊,非因袭,非矫枉,孤踪独响,尤然自得。

  辨景
  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笔墨
  笔与墨最难相遭。具境而皴之,清浊在笔;有皴而势之,隐现在墨。米襄阳用王洽之泼墨,参以破墨、积墨、焦墨,故融厚有味。予读天随子传悟飞墨法,轮廓布皴之后,绡背烘漫,以显气韵沉郁,令不易测。题曰:磅然鼓毫,瞪目失绡,岩酣瀑呼,或腮所都。一墨大干,一点尘劫,是心所现,是佛所说。
  寒山凡夫与予论笔尖笔根,即偏正锋也。一日从晋人渴笔书得画法,题曰:树格落落,山骨索索。溪草蒙茸,云秀其中。卒笔恍顾,妄穷真露。古人云,画无笔迹,如书家藏锋。若腾觚大扫作山水障,当是狂草,笔迹不计。
  位置
  近日画少丘壑,习得搬前换后法耳。
  大痴谓画须留天地之位,常法也。予每画云烟著底,危峰突出,一人缀之,有振衣千仞势。客讶之。予日:此以绝顶为主,若儿孙诸岫,可以不呈,岩脚柯根,可以不露,令人得之楮笔之外。客曰:古人写梅剔竹,作过墙一枝,离奇具势。若用全干繁枝,套而无味,亦此意乎予

  曰:然。
  行家位置,稠塞不虚,情韵特减。倘以惊云落霭束峦笼树,便有活机。米氏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惟以云山为墨戏。虽偏锋语,亦不可无。
  古人有活落处,残剩处,嫩率处。
  郭河阳云: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予亦云:远山有平无曲,远水有去无来,远人宜孤不宜侣
  一幅中有不紧不要处,特有深致。
  胸中有完局,笔下不相应,举意不必然。落楮无非是机之离合,神之去来,既不在我,亦不在他。临纸操笔时,如曹瞒欲战若罔欲战,头头取胜矣。
  先察君臣呼应之位,或山为君而树辅,或树为君而山佐,然后奏管传墨。若用朽炭,踌躇更易,神馁气索,愈想愈劣。
  刷色
  右丞云:水墨为上。诚然,然操笔时不可作水墨刷色想,直至了局,墨韵既足,则刷色不妨。
  点苔
  山石点苔,水泉索线,常法也。叔明之渴苔,仲圭之攒苔,是二氏之一种。今之学二氏以苔取肖,钝汉也。古多有不用苔者,恐覆山脉之巧,障皴法之妙。今人画不成观,必须丛点,不免媸女添痂之诮。

  命题
  郭熙云:作画先命题为上品,无题便不成画。此语近于胶柱。譬古人作诗,或有诗无题,即命题不可以无题题之,若题在诗先,其响不之天而之人乎徐声远云:宴坐绝诗,诗将自至,麾之不去,得句成篇,题与无题,于诗何有。良工绘事,有布置而实无布置,无布置而实有布置,象之所有不必意,意之所有不必象,理不离于异见,事不阙乎慧用。此中一着些子,便判人天,何暇命题或者脱局赏心,摅词拈语,固无不可。
  自题非工,不若用古;用古非解,不若无题。题与画互为注脚,此中小失,奚啻千里。
  古来豪杰不得志于时,则渔耶樵耶,隐而不出然尝托意于柔管,有韵语无声诗借以送日,故伸毫构景,无非拈出自家面目。今入画渔樵耕牧题不达此意,作个秽夫伧父,伛偻于钓丝,戚施于樵斧,略无坦适自得之致,令识者绝侄!。
  落款
  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
  迂瓒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随意成致宜宗。
  衡山翁行款清整,石田晚年题写洒落,每侵画位,翻

  多奇趣,白阳辈效之。
  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失之则伤局。
  临摹
  临摹古人,不在对临,而在神会。目意所结,一尘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议。
  孙、虞习右军书,而孙、虞截然;李、何学工部诗,而李、何各别。虽然彼观剑而悟,走瓮而成,其为师也,非上上根不能
  董源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黄公望隐虞山,即写虞山,皴色俱肖,且日囊笔研,遇云姿树态,临勒不舍。郭河阳至取真云惊涌作山势,尤称巧绝。应知古人稿本在大块内,吾心中,慧眼人自能觑着,又不可拨置程派作漭荡生涯也。
  称性
  了事汉意到笔随。清墨扫纸,便是拈花击竹。
  顾汉中题倪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后迂自题师子林图云;此画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俱不免有前人在。晚年随意抹扫,如狮子独行,脱落侪侣。一日灯下作竹树,傲然自得,晓起展视,全不似竹。迂笑日:全不似处不容易到耳。
  有一画史,日间作画,梦即入画,晓复写梦境。每入神,遂有蝇落屏端,水鸣床上,鱼堪跃水,龙能破垣,称
  只
  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现,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
  遇鉴
  专摹一家,不可与论画;专好一家,不可与论鉴画。
  昔人云:看画以林泉之心临之则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卑。问鼎不可与赏心者同年语也。予故云:画逢青眼神偏王,论到黄金气不灵。
  今见画之简洁高逸,日士夫画也,以为无实诣也。实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维、李成、范宽、米氏父子、苏子瞻、晁无咎、李伯时辈皆士夫也,无实诣乎行家乎
  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人画则赏,习相近也。日计不足,岁计有馀。无其人,故无其画。

  画引
  明顾凝远著。凝远,号青霞,苏州人。天启间曾客居南京鸡鸣寺。山水学董源、巨然。精于画理,所著《画引》仅存数则。画引
  兴致
  亡明]顾凝远
  当兴致未来、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槎顽石,勺水疏林,如造物所弃置,与人装点绝殊,则深情冷眼,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此亦锦囊拾句之一法。
  气韵
  六法中第一气韵生动,有气韵则有生动矣。气韵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时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积墨也。
  。
  笔墨
  以枯涩为基而点染蒙昧,则无墨而无笔;以堆砌为基而洗发不出,则无墨而无笔;先理筋骨而积渐敷腴,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则有墨而有笔,此其大略也若夫高明俊伟之士,笔墨淋漓,须眉毕烛,何用粘皮搭骨。
  生拙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复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生与拙惟元人得之。
  学者既已入门,便拘绳墨。惟吉人静女,仿书童稚,聊自抒其天趣,辄恐人见而称说是非。虽一一未肖,实有名流所不能者,生也,拙也。彼云生拙,与入门更是不同,盖画之元气苞孕未泄,可称昆沌初分,第一粉本也。
  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善藏其器,惟恐以画名不免于当世。惟松雪翁裒然冠冕,任意辉煌,与唐宋名家争雄,不复有所顾虑耳。然则其仕也,未免为绝艺所累。
  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拙则无作气,故雅,所谓雅人深致也。
  。
  枯润
  墨太枯则无气韵,然必求气韵而漫羡生矣;墨太润则无文理,然必求文理而刻画生矣。凡六法之妙,当于运墨先后求之。
  取势
  凡势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势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或上者势欲下垂,或下者势欲上耸,俱不可从本位径情一往。苟无根柢,安可生发。盖凡物皆有然者,多见精思则自得。
  画水
  木华作海赋竟,或教以水之前后左右言之,遂添出数语。乃知关仝有侧作泰山图,非横看成岭侧成峰邪故身在此山不知山真面目,名语也。

  画诀
  或题《龚安节先生画诀》,明遗民龚贤著。龚贤又名岂贤,字半千,号半亩。生于明万历二十七年(工),卒于清康熙二十八年(工)。江苏昆山人,流寓于南京清凉山。王诗文、行草。自谓所作山水前无古人,后无宋者。与樊圻、高岑等为“金陵八家”。《画诀》言近旨远,切实指示,为初学者说法。《书画书录解题》云:“自来画家,每喜秘其心得,即有论述,亦必陈义甚高,不屑为初学指示门径。半千独破此习,不惜以金针相度,弥足钦矣。”

  清

  画诀
  [清)龚贤
  学画先画树,后画石。画石外为轮廓,内为石纹,石纹之后,方用皴法。石纹者,皴之现者也;皴法者,石纹之浑者也。
  画石笔法,亦与画树同,中有转折处,勿露棱角。画石块上白下黑,白者阳也,黑者阴也。石面多子故白,上承日月照临故白。石傍多纹,或草苔所积,或不见日月为伏阴,故黑。
  石最忌蛮,亦不宜巧。巧近小方,蛮无所取。
  石不宜方,方近板;更不宜圆,圆为何物。妙在不方不圆之间。
  石必一丛数块,大石间小石。然须联络,面宜一向。即不一向,亦宜大小顾盼。
  石下宜平,或在水中,或从土出,要有著落。今入画石,皆若倒悬,可笑可笑。石有面有肩,有足有腹,亦如人之俯仰坐卧,岂独树则然乎
  画树易,画石难。树有体段,石无端倪。石自石而山

  自山。今人作画,树下转似山,山头转似石。
  石有背面,面多皴,背不宜多皴。惟屋亦然,景在下,面朝我,景在上,面朝外。石亦然。
  石面有似平台者。然平台者,即破山也。山倒去半边,即成平台。故作色平台,面染绿,苔草色也;傍染赭色,倒去沙土色也。
  初画高手亦自可观。画至数十年后,其好处在何处分别其显而易见者,皴法也。皴法名色甚多,惟披麻、豆辦、小斧劈为正经,其馀卷云、牛毛、铁线、鬼面,解索,皆旁门外道耳。大斧劈是北派,戴文进、吴小仟、蒋三松多用之,吴人皆谓不入赏鉴。刺梨皴即豆辦皴之变,巨然常用此法。
  山头宜分土石,或石戴土,或土戴石。所以欲分者,辨深浅耳。深山大壑,纯用石山不妨,若浅水沙滩,不妨用土山耳。土山下不妨用小石为脚,大山内亦宜用土山为肉。纯用石,恐无烟云缥缈之态耳。
  学画先画树起,画树先画枯树起画树身好,然后点叶
  树身中直皴数笔,谓之树皮。根下阔处白处,补一点两点,谓之树根。
  四笔即成树身,以后即添枝。身向左则枝皆向左,左枝多,右枝少。若向右树,反此。
  四笔之曲直,视一笔之曲直,但上狭而下稍宽耳。
  续三笔而直下,合一笔为树身。
  合二笔之半,自上而下为右杈,自左而右即转而上,共一笔也。

  二笔左半合一笔之杪为左杈。
  自上而下,上锐下立,中宜转折。然转折在中半之上,转折处勿露棱角。惟用中锋,自无芒刺。
  凡向左枝,皆自上而下,向右枝,皆自下而上。此自然之理。即欲反画,亦不顺手。
  向右树第一笔自上而下,又折上。折上谓之送,送笔宜圆,若偏锋,即扁笔矣。
  向左树先身后枝,向右树先枝后身。
  向左树大枝向右,向右树大枝向左,亦有变体,即不论。
  向右树一笔即分丫,分丫处勿结。凡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者,谓之走笔。
  一株独立者,其树必作态,下覆式居多。
  二株一丛,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一向左一向右,一有根一无根,一平头一锐头,二根一高一下。
  古云:三树一丛。第一株为主树,第二树三树为客树。或问何以为主树日:根在下者为主树,主树近树也。三株或四株一丛,一树二树相近,则三树四树必稍远,谓之破式。主树欹,客树直;主树直,则客树不得反欹矣。
  主树根在下,则树杪不得高出客树之上。主树多欹者,所以镶客树之直也。
  大丛中不妨添小树直立,如孔门弟子冠者中杂立童子也。
  一树二树相近直立,则枝宜横出顶上。
  一树向前,则二树向后,中添小树则两向。虽向前者必顾后,向后者必应前。

  亦有群树一向,谓之变体。偶一为之,不可多作也。
  三树一丛,一树有根,则二树无根。
  添叶一树一色,叶子不可雷同。五树之下,杂以变体。十树之外,不妨雷同。四树一丛添叶式。此四树一丛,三树相近,一树稍远,添叶子最要浓浓淡淡,始有分别。且其中要一纵一横,如扁点,横也,下垂叶,纵也。纵者,直也。半菊头纵之类,松针叶横之类,不纵不横,夹圈圆点子也。
  六树一丛,大丛九树,小丛三树,六树中丛也。六树六色叶子,不可雷同。无叶谓之寒林,数点谓之初冬,叶稀谓之深秋,一遍点谓之秋林,积墨谓之茂林,小点著于树杪谓之春林。
  平桥两面俱见者,其面必狭。
  空者为亭,实者为团瓢。
  画屋有正有旁,正为堂,旁为舍,不得倒置。
  画屋要设以身处其地,令人见之皆可入也。
  桥有面背,面见于西上,则背见于东下。往往有画反者,大谬也。小桥、平桥,不必著栏。高桥、危桥,不可不著栏。
  亭子有三足者,四足者,其常也。亦有多至八九柱者。有四面者,六面、八面者。
  凡安寺观,大小亦宜视山之深浅,林之厚薄。设桥亦然。小桥、板桥,止可设于平滩沙水之际。深山大泽,须用石桥。楼台宜耸出在松楸林木之外,然亦须衬贴。大石桥边,必有古寺。
  楼阁第二层宜浅。

  画屋固不宜板,然须端正。若欹斜,使人望之不安。看者不安,则画亦不静。树石安置,尚宜妥贴,况屋子乎
  亭子宜著高爽处。在下之亭必矮而阔,中多柱。凡画风帆,或其下有水草、芦苇杨柳之属。皆宜顺风,若帆向东而草头树杪皆向西,谓之背戾,乃画家之大忌。
  大船著桅,宜在中。小船著竿子,在前半见,有著于船头者,非是也。篷索远则不见,然不画出又无势,止得画一根远不见人手持之处。其人隐于梢篷内,即不见也。
  远帆宜短,又是一法。
  如三船同行,一船独,二船稍近。三船均停摆去,可笑也。
  画泉宜得势,闻之似有声。即在古人画中见过摹临过,亦须看真景始得。画石宜稳。今入画石,不管著落何地,或著水如在水中,或著土如在土上。今人常画一尖倒垂,似悬而无所依附,可笑也,可叹也。
  大石间小石,染墨小石宜黑,大石宜白。
  松叶宜厚。
  画松平顶多于直顶。
  画松正与画柳相反。画柳从下分枝,画松枝在树杪。柳枝向上,松枝两分。画柳根多,画松根少。松宜直,柳宜欹。松针宜干。
  玲珑石最忌琐碎。琐碎,美人图中物也。
  玲珑石宜在水边,近日文、沈图中多画此。
  玲珑石多置于书屋酒亭傍,大丘大壑中不宜著此。
  柳欲身短而干长,根宜远引,宜出土。
  画柳最不易。余得之李长蘅。从余学者甚多,余曾未

  以此道示人。今告昭,昭曰:画柳若胸中存一画柳想,便不成柳矣。何也干未上而枝已垂,一病也;满身皆小枝,二病也;干不古而枝不弱,三病也。惟胸中先不著画柳想,画成老树,随意勾下数笔,便得之矣。
  俯螳螂枝,最忌枝枝相似,犯此谓之刻板耳。惟用笔法,即无此病。

  苦瓜和尚画语录
  清儈石涛撰。石涛,本姓朱,名若极,明宗室靖江王之后。明亡,流落湖广、江南,出家为僧,改名道济,字石涛,号大涤子、清湘老人等,晚年自称苦瓜和尚。善山水、花果、人物,王原祁推为江南第一,自以为不及。所著《画语录》精辟卓绝,词旨奥衍,向称难读。俞剑华《石涛画语录注解》、杨成寅《石涛画学本义》可参看。另杨成寅辑有石涛画跋若干条,附于后。

  《苦瓜和尚画语录》/清 石涛
  一画章第一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

    了法章第二

    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无障,障无法。法自画生,障自画退。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

    变化章第三

    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又曰: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娱人。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或有谓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于何比拟,于何效验,于何点染,于何鞟皴,于何形势,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

    尊受章第四

    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笔墨章第五

    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缈,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运腕章第六

    或曰: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异哉斯言也。受之于远,得之最近。识之于近,役之于远。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邱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鞟皴之浅近纲领也。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势不变,徒知鞟皴之皮毛;画法不变,徒知形势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欲化此四者,必先从运腕入手也。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腕受实则沉著透彻,腕受虚则飞舞悠扬。腕受正则中直藏锋,腕受仄则欹斜尽致。腕受疾则操纵得势,腕受迟则拱揖有情。腕受化则浑合自然,腕受变则陆离谲怪。腕受奇则神工鬼斧,腕受神则川岳荐灵。

    絪缊章第七

    笔与墨会,是为掞缊。掞缊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掞缊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掞缊,天下之能事毕矣。

    山川章第八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皴法章第九

    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具之皴,则有峰名各异,体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别。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体异,峰之面生,峰与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声。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皴有是名,峰亦有是知。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仙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峨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豪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侧则偏侧。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

    境界章第十

    分疆三叠两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写山水如开辟分破,豪无生活,见之即知分疆。三叠者,一层地,二层树,三层山,望之何分远近,写此三叠奚翅印刻。两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两段。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分疆。三叠两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见笔力。即入千峰万壑,俱无俗迹。为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碍矣。

    蹊径章第十一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此六则者,须辨明之。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直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

    林木草章第十二

    古人写树,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阴阳,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动有致。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跹排宕,或硬或软,运笔运腕,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五指四指三指,皆随其腕转,与肘伸去缩来,齐并一力。其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说之说矣。

    海涛章第十三

    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山海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视之者。如瀛洲阆苑,弱水蓬莱,玄圃方壶。纵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龙脉,推而知之。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

    四时章第十四

    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晴各异,审时度候为之。古人寄景于诗,其春曰:“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其夏曰:“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其秋曰:“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其冬曰:“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慳天欠冷,年近日添长。”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以二诗论画,“欠冷”、“添长”易晓,“夹雪”摹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亦有半晴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亦有似晴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

    远尘章第十五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脱俗章第十六

    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兼字章第十七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邱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资任章第十八

    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鞟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

    跋

    宋王孙赵彝斋者,其品峻绝千古,其画妙绝一世。品不以画重,而画益以品重也。宋亡,隐居广陈镇,山水之外,别无兴趣,诗酒之外,别无寄托,田叟野老之外,别无知契。孤昂肃洁之操,如云中之龙,云中之鹤,不可昵近者也。乃今之大涤,非昔之彝斋乎?其人同,其行同,其履变也无不同。盖彝斋之后,复一彝斋。数百载下,可以嗣芳徽,可以并幽躅矣。两先生之隐德,吾知颉颃西山之饿夫固然耳。且其浩浩落落之怀,一皆寓于笔墨之际,所谓品高者,韵自胜焉。吾观大涤子论画,钩玄抉奥,独抒胸臆。文乃简质古峭,莫可端倪。直是一子,海内不乏解人,当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雍正六年戊申,秋七月,朅邱生张沅跋于江上之畏庐

  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者也。附:石涛画跋
  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一一顺治十四年丁酉题画文
  (题《黄山图》和《坐看云起图》)。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事实不可传,言亦难住口。何山不草木,根非土长而能寿;何水不高源,峰峰如线雷琴吼。知奇未是奇,能奇奇足首。精灵斗月元气初,神彩滴空开辟右。轩辕屯聚五城兵,荡空银海神龙守。前海露,后海剖,东西海门削不朽。我昔云埋逼住始信峰,往来无路一声大喝旌旗走,夺得些而松石还,字经三写乌焉叟。
  一一康熙六年丁末《黄山图》题诗。
  作书作画,无论老手后学,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

  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能书画。多则泛滥,少则精雄。善藏者,勿求于纸之长短粗细。古人片纸只字,价重干金者,求之不易也。求之不易,则举笔时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出现于世。空山无人,左右都散,独坐无事,弄笔亦快。
  一一康熙十二年癸丑在敬亭山跋画。
  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之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关者知之。似懂非懂,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
  一一康熙二十一年壬戌冬日
  在金陵用点染法画的山水上题文。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线柔痕,笑倒北苑。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回;近而多繁,只见村舍之鄙俚。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
  一一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在
  为苍公作《山水卷》上题跋。
  打鼓用杉木之权,写字拈羊毫之笔,却也一时快意。千载之下,得失难言。若无荆关之手,又谁敢拈弄此道亦然。悟后始信吾言。
  一一康熙二十六年丁卯题画文。
  新安之吴子又和,丰溪人也。游戏于笔墨之外,珍重
  其书,而不珍重于画。十馀年来,人间浪迹者多。每兴到时,举酒数过,脱巾散发,狂叫数声,泼十斗墨,纸必待尽,终不书只字于画之上。今观此纸,气运生动,笔法值空,欲令清湘绝倒,故书数字其上。
  一一康熙二十七年戊辰在扬州
  于吴又和《墨笔山水》上题跋。
  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盖为近世画家专一演习古人,论之者亦且曰某笔肖某法,某笔不肖可唾矣。此皆能自用法不已,超过寻常辈耶。及今番悟之,却又不然。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而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为我法,又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不一。今吾写此数幅,并不求古人,并不定用我法。皆是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以成变化规模。噫嘻]后之论者,指为吾法可也,指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为天下之法亦无不可。
  一一康熙三十年辛末在北京秋七月客慈源
  寺,作山水册,题跋中有此文(见人民美术出
  版社年出版的《石涛画集》第图)。
  郭河阳论画,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余曰:江南江北,水陆平川,新沙古岸,是可居者;浅在赤壁苍横,湖桥断岸,深则林峦翠滴,瀑水悬争,是可游者;峰峰入云,飞岩堕日,山无凡土,石长无根,木不妄有,是可望者。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

  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岂客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辨焉。自云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有人之示盲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不立一法,是无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学者知之乎时辛未二月,余将南还,客且憨斋宮纸余案,主人慎庵先生索画并识请教。清湘枝下人、石涛、元济。
  一一康熙三十年辛未在北
  京题《搜尽奇峰打草稿》一画。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冤哉!
  一一康熙三十一年壬申三月二日
  在北京海潮阁为伯昌先生作画题跋。
  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一石头,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菊竹若有志,与尔可同年。真颠为谁老苦瓜制此篇。
  一一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题画诗。
  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青溪(程正揆)、白秃(石溪)、道山(恽道生)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查士标)、浙江(弘仁)二老,干
  。
  瘦之如垢道人(程邃),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梅清)、雪坪子(梅庚),皆代之解人也。吾独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之如此。问讯鸣六先生,予之评订,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绝倒乎
  一一康熙三十三年甲戌
  为鸣六先生跋山水论画文。
  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股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
  一一康熙三十四年乙亥
  《仿倪高士立幅精品》题跋。
  倪高士有《秋林图》,余今写画,亦复有此。淋漓高下,各自性情。今海内笔墨去古远矣,清湘大涤子自笑知其皮毛耳。
  笔墨高秀,自云林(倪瓒)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实学云林,而实是渐江一脉。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冷然生话。
  一一康熙三十五年丙子跋渐
  江辛丑所作《晓江风便图》
  古人云,作画当以草书、隶书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大气。不尔纵俨然成格,

  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或云东坡成戈字,多用病笔。又云腕着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是画家渴笔侧笔说也。西施捧心而颦病处妍媚百出,但不愿邻家女效之。白田乔子深会其旨,渴爱予画,乃出大绢四幅,属为点染四景。向曾观先生所藏先辈诸大家巨制五六幅,岂珠玉案头,独少明星作供耶草草事此,可胜小巫之愧云。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三月题画文。
  戊寅春三月望后二日,白田乔子以怀予诗见赠,兼有索画之作,并笔墨数种。予正抱微疴于大涤堂中,展玩之际,心神俱爽!古人云:“诗文字画,得到极处,足以却病延年,解闷消愁。”诚哉斯言也。越日遂作《桃源图》并缀数语,以博一笑,非敢云报琼也。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三月题画文。
  西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欹墨舞真三昧。有时对客发痴颠,佯狂诗酒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无比,旁人赞美公不喜。胡然图就特丫叉,抹之大笑日小伎。四方知交皆问予,廿年迹踪那得知。程子抱犊问予道,雪个当年即是伊。公皆与我同日病,刚出世时天地震。八大无家还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鬓。公时闻我客邗江,临溪新构大涤堂。寄来巨幅真堪涤,炎蒸六月飞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涤,言犹在耳尘沙历。一念万年呜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
  一一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五月
  题八大山人《大涤草堂图》。
  ]
  余向时观大痴为云林所作《江山胜览》卷子,一丘一壑,无不从顾虎头、陆探微、张僧繇中来发明此道,运笔遒举,点画新奇,此是前人立法不凡处。在大痴、云林、黄鹤山樵一变,直破古人,千丘万壑,如蚕食叶,偶尔成文,谁当着眼故此卷三寒暑方成。今天下画师,三吴有三吴习气,两浙有两浙习气,江楚两广中间,南都秦淮、徽宣、淮海一带,事久则各成习气。古人真面目实不曾见,所见者皆赝本也。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悟了还同未悟时,岂易言哉!
  一一康熙三十八年己卯跋汪柳涧
  《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文。
  董北苑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固知大块自有真面目在,若书法之钗脚、漏痕,不信然乎
  一一载《留溪外传》卷十八陈鼎《瞎尊者传》。
  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日子美。一笑水云低,图开幻神髓。
  一一石涛题《春江图》。载《留溪外传》
  卷十八陈鼎《瞎尊者传》。

  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濛之理,堪留之似似之。百代之奇。
  笔如削铁墨如冰,冷透鬓眉见小乘。若贵眼前些子热,依然非法不为凭。
  盖唐人士女,悉尚丰肥铱艳,故周肪直写其习见,实父能尽其性情,纤悉逼真,不特其造诣之工,彼用心仿古,亦非人所易习也。
  一一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为自
  仿仇实父《百美争艳图》匹缣题文。
  小水大山千点墨,一丘一壑一江烟。晚年笔秃须凭放,翠壁苍横莫我颠。
  一一康熙三十八己卯《山水册》题画诗。
  余于山水、树石、花卉、神像、虫鱼无不摹写,至于人物,不敢辄作也。数年来得越东皋博氏(按博氏即博问亭)收藏人物甚富,皆系周貼、赵吴兴、仇实父所写,余得领略其神采风度,则俨然如生也。今将军亦以宫帧索摹,不敢方命,依样写成,邮寄京师,复为当代公卿题咏,余何当得也越数年,复寄来索余觅良装潢,并索再题,是以赘此始末也,奉上。
  一一康熙四十年辛巳题《百美争艳图》。
  天地浑融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
  一一康熙四十一年壬午
  在《泼墨山水》上作论画文。
  写画凡未落笔,先以神会。至落笔时,勿促迫,勿怠缓,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务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树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原款:清湘大涤子极壬午三月乌龙潭上观桃花写此)
  一一康熙四十一年壬午三月在乌龙潭
  观桃花,舟中作《云山图轴》,题论画文。
  用笔有三操:一操立,二操侧,三操画。有立、有侧、有画,始三入也。一在力,二在易,三在变,力过于画则神,不易于笔则灵,能变于画则奇,此三格也。一变于水,二运于墨,三受于蒙。水不变不醒,墨不运不透,醒透不蒙则素,此三胜也。笔不华而实,笔不透而立,笔不过而得。如笔尖墨不老,则正好下手处,此不擅用笔之言,惟恐失之老。究竟操笔之人,不背其尖,其力在中,中者,力过于尖也。用尖而不尖,地力得矣。用尖而识尖,则画入矣。(此论画文也写在前一幅画上)
  一一康熙四十一年壬午题画文。
  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干岩万壑,纵目一览,

  望之若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余尝见诸名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职掌一人之事,必欲实求其人,令我从何说起
  一一康熙四十二年癸未题画文。
  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丽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
  一一康熙四十二年癸未题画文。
  古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厶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雨雪风晴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有焦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一一康熙四十二年癸未题画文。
  古人立一法,非空论者,公闲时拈一个虚灵只字,莫作真识想,如镜中取影。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见他或真或幻,皆是我笔头灵气,下手时,他人寻起止不可

  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论古今矣。
  写画一道,须知有蒙养。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不散所养者,无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无法,自归于蒙养之道矣。
  一一俞剑华辑《石涛题画集》。
  古人虽善一家,不知临摹皆备。不然,何有法度渊源岂似今之学者,作枯骨死灰相乎知此,即为书画中龙矣。
  “怒猊抉石,渴骥奔泉”;风雨欲来,烟云万状;超逸绝尘,沉着痛快。用情笔墨之中,放怀笔墨之外,能不令欣赏家一时噱绝。
  前人云:“远山难置,水口难安。”此二者原不易也。如唐人干岩万壑、头角十全者,远山水口之变,无一不有。若冷丘壑不由人处,只在临池间定。有先天造化时辰八字,相貌清奇古怪,非人思索得来者。世尊云;“昨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吾以此悟解脱法门也。
  昔人作画每惜墨,余观应惜墨处反费墨,何识思理即如余图此崇山峻岭,窍谷削崖,则墨气淋漓,宛得云高汨日之势。若轻淡墨华,虽复刻意为之,恐不能易得本来面目
  。
  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便生吞活剥而后成画。真识相触,如镜写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诗画矣。
  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
  画松一似真松树,予更欲以不似似之。真在气,不在姿也。
  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源。以意藏锋转折,收来解趣无边。
  一一题画山水,转抄自伍蠡甫嫂名画家论>>第页
  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乎动机,则情生矣。
  一一《大涤子山水花鸟扇册》第幅题跋语
  (亡清)潘亚炜《听帆楼书画记》卷四,转自
  伍蠡甫《名画家论》第页)。
  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秦汉相形新出古,今人作意古从新。灵幻足教逼造化,急就草创留天真。非云事迹代不精,收藏鉴赏谁其人。只有黄金不变甘,磊盘珠玉生埃尘。吴君吴君向来铁笔许何(雪渔)程(穆

  倩),安得闽石千百换与君,凿开混沌仍人嗔。
  一一《与吴山人论印章》诗。
  此道有彼时不合众意而后世鉴赏不已者;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皆不得逢解人耳。
  盘礴睥睨,乃是翰墨家生平所养之气。峥嵘奇崛,磊磊落落,如屯甲联云,时隐时现,人物草木,舟车城郭,就事就理,令观者生入山之想乃是。
  性懒多病,几欲冢笔焚砚,刳形去皮,而不可得。孤寂间,步足斋头,或睹倪黄石董真迹,目过形随,又觉数日寝食有味。以此知殊鞘、木难,搜索得未易鄙弃。(按:秣輜,宝石名,秣鞠国所产。木难,宝珠名。)
  古人用意,墨生笔活,横来竖去,空虚实际,轻重绵远,俱有腕中指上出之,其指在松。松者,变化不测之先天也。所以愈松愈紧,愈远愈近,愈今愈古。趣在画外,意在手前,无意无趣,从何处得也
  老友以此索写奇山奇水,余何敢异乎古人以形作画,以画写形,理在画中。以形写画,情在形外。至于情在形外,则无乎非情也。无乎非情也,无乎非法也。
  一峰突起,连冈断堑,变幻顷刻,似续不续,如云护蛟龙,支股间凑接,亦在意会而已。纸生墨漏,画家之一

  厄也,何能见长再过三十年后,观此纸又别有意味,世恐有未知之者。
  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至今,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
  余画当代未必十分足重,而余自重之。性懒多病得者少。非相知之深者不得。得者余性不使易,有一二件即止。如再索者,必迟之又迟。此中与者、受者皆妙。因常见收藏家皆自己鉴赏,有真心实意,存之案头,一茗一香,消受此中三味。从耳根得来,又从耳根失去。故余自重之也。身后相必知己更多似此时,亦未可知也。知我者见之必发笑。
  书画从来许自知,休云泼墨敢迟迟。描头画角知多少,花样人传者样诗。
  东坡画竹不作节,此达观之解。其实天下之不可废者无如节。风霜凌厉,苍翠俨然,披对长吟,请为苏公下一转语。
  右此卷轴,余摹宋缂丝《凤凰来仪》之图也。忆作此图,三月而就 ,余虽抚摹有日,而研朱磨墨吮笔之功,亦良苦矣。虽草草而成,得长丈巨,不能得其花鸟生意,亦不外乎其大意耳。

  唐画,神品也;宋元之画,逸品也。神品者多,而逸品者少。后世学者千般各投所识。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以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吾不知此理何教。岂非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天地万物各有种子,而神品终归于神品之人,逸品必还逸品之士,时品则自不相类也。若无荆关之手,又何敢拈弄笔墨,徒苦劳耳。余少不读书,而喜作画,中不识义而善论诗,谈禅自觉又是一不相类之汇也。茂林石磴小亭边,遥望云山隔口烟。却忆旧游何处似,翠蛟峰下看流泉。清湘大涤子并识。(原题跋未写明年月,从落款可知是石涛晚年作品)。

  画筌
  清笪重光著。重光字在辛,号江上外史,自称郁冈扫叶道人。江苏句容人。生子明天启三年,清顺治九年进士。官御史,风骨稜稜,不惧权贵。书画名重一时。书学苏米,与姜宸英、汪士筋、何焯齐名,称四大家。山水高情逸趣,兰竹亦佳。恽寿平、王翠曾居其家,并为所著《画筌》评注。晚年居茅山学道。卒子康熙三十一年(工)。
  《书画书录解题》云《画筌》“所沦画法,俱极精微透彻,实为习画者不可不读之书”。
  至嘉庆间,汤贻汾以《画筌》“法虽兼备,而沦未条分”,不宜初学,于是划成十章,加以小题,附以己论,题曰《画筌析览》。贻汾字岩仪,号雨生,江苏武进人,博通百家九流,书画诗文俱精。今即用《析览》本。
  。。
  画筌
  正清笪重光撰
  王晕、恽格原评
  汤贻汾编评
  自序一
  笪江上先生《画筌》一篇,言精理确,久为艺林所珍,第读者犹苦其章段连翩,论说互杂,如睹珍贝于波斯市中,逢林壑于山阴道上,目不暇穷,而意靡专属。或曰,维扬有富家子就请业,日示数语,积而成编,固未订也。予不文,非敢剖截先哲文字,顾欲便于子弟寻绎,不得不为标目分则,而全篇皆偶句,每论此条及彼,历后复涉前,颠倒数辞,亦不得已也。计分十则,第九曰《杂论》,以一偶中兼论二物或三四物,分之不得故也。十曰《总论》,则皆汇其泛论,而非专指者也。至其浅而尽晓,冗而非要,及人物、花卉、鸟兽、虫鱼之论,而未详者删之。每则后附以
  。
  愚论,多寡不齐,虽无所补,而要皆前人所未及者,第名曰《析览》,则因愚论不足重轻故也。先生丹徒人,名重光,宇在辛,自号江士外史,顺治壬辰进士,官佥都御史。予向居其乡,多见真迹,皆神与古会,非深入画禅,能道此中三昧耶!嘉庆甲子上巳,雨生汤貽汾识。
  自序二
  予编此卷已十载,同人多劝付梓,予以钞本多讹,随属谢庶常沣浦订正。沣浦,子画友也,出示所藏“桐华馆”刊本,始知外史有《自序》。又有王石谷恽正叔评语。鲁亥既正,因并录评语之精当者什之五六,于是梓焉。沣浦曰:“原书如正幅帷裳,子去襞积加杀缝,始适于用”。顾裁剪天衣而为百衲,天孙非喜,诸佛得毋作嗔耶!癸酉十二月望日,雨生又书。
  画筌原序
  仆以患足,守拙深山,离群索居,同于木石。偶著有《书筏》、《画筌》二篇,聊用遣怀,非敢自谓解事也。时庚申夏,访医湖上,稿本为童子携置行笥,秋岳曹先生见而悦之,命仆付梓。窃笑艺林巵言,无裨身世,谢以未遑。及返棹吴门,虞山王子石谷、毗陵恽子正叔,两友人过访虎阜,讨论诗画,索观此篇,深为许可,因相与纵谈生乎

  所见唐、宋、元、明诸大家流传真迹,幸篇中无不吻合者,遂参较评阅,力怂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同所编《书筏》一篇,取正大方为幸也。笪重光识。
  原起
  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凡为画诀,散在艺林,六法六长,颇闻要略。然人非其人,画难为画,师心踵习,迄无得焉。聊摅所见,辑以成篇,纤计小谈,俟夫知者。原评:绘苑流传,大都高人韵士,写其胸中逸气,此言人与画合,真为定论
  论山第一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原评;画家最重章法,清浑二语,始两得之。形势崇卑,权衡大小,景色远近,剂量浅深。山之旁胁易写,正面难工,山之腰脚易成,峰头难立。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互盘,祖峰乃厚。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陇勾连以成其阔;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原评:起伏收放,括尽纵横运用之法。背不可睹,仄其峰势,恍面阴崖;坳不可窥,郁其林丛,如藏屋宇。山分两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现有隐。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顾之情;远山低以为高,有主客异彤之象。原评;山头山足,俯仰照顾有情;近峰远峰,形状勿令相犯,此章法要紧处,学者勿轻放过。危岩削立,全倚远岫为屏;巨岭横
  。

  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凡为画诀,散在艺林。六法六长,颇闻要略。然人非其人,画难为画,师心踵习,迄无得焉。聊摅所见,辑以成篇,纤计小谈,俟夫知者(绘苑流传,大都高人韵士,写其胸中逸气,此言人与画合,真为定论)。

    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画家最重章法。清浑二语,通体段落,始两得之)。形势崇卑,权衡小大,景色远近,剂量浅深。山之旁胁易写,正面难工;山之腰脚易成,峰头难立。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众山拱伏,主山始尊;群峰盘互,祖峰乃厚。土石交覆,以增其高;支陇勾连,以成其阔。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起伏收放,括尽纵横运用之法)。背不可睹,侧其峰势;恍面阴崖,坳不可窥,郁其林丛,如藏屋宇。山分两麓,半寂半喧;崖突垂膺,有现有隐。近阜下以承上,有尊卑相顾之情;远山低以为高,有主客异形之象(山头山足,俯仰照顾有情。近峰远峰,形状勿令相犯。此章法要紧处,学者勿轻放过)。

    危岩削立,全依远岫为屏;巨岭横开,还藉群峰插笏。一抹而山势迢遥,贵腹内陵阿之层转;一峰而山形崒嵂,在岭边树石之缤纷。数径相通,或藏而或露;诸峰相望,或断而或连。峰夭矫以欲上,仰而瞰空;砂迤逦以同奔,俯而薄地。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山脉之通,按其水径;水道之达,理其山形(水道乃山之血脉贯通处,水道不清,则通幅滞塞。所当刻意研求者)。地势异而成路,时为夷险;水性平而画沙,未许欹斜。近山潆洄,每于村边石脚;远沙迢递,见之峰顶山腰。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平远一派,水陆有殊。

    江湖以沙岸芦汀、帆樯凫雁、刹竿楼橹,戍累渔罾为映带;村野以田庐篱径,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墟渡艇为铺陈(画中平远最难作。此分江湖、村野、雨景、晚景处,即是画法。野景以赵大年为宗,江景则江燕诸公为妙。观此点缀,画法尽矣)。

    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土无全形,石之巨细助其形;石无全角,石之左右藏其角。土载石而宜审重轻,石垒石而应相表里(山水中画石,与寻常画法不同,须令土石浑成。虽极奇险之致,而位置天然,方为合格)。石之立势正,走势则斜;坪之正面平,旁面则反。半山交夹,石为齿牙;平垒逶迤,石为膝趾。山脊以石为领脉之纲,山腰用树作藏身之幄。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山形欲转,逆其势而后旋;树影欲高,低其余而自耸。山面陡面斜,莫为两翼;树丛高丛矮,少作并肩。石壁巑岏,一带倾欹而倚盼;树枝撑攫,几株向背而纷拏。横崖泉落,景已伏而忽通;孤嶂石飞,势将坠而仍缀。树排踪以卫峡,石颓卧以障虚。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此段言隐现断续之妙,如文章家龙门叙事法,变化无方)。

    榆柳茂于村舍,松桧郁乎岩阿。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短树参差,忌排一片;密林蓊翳,尤喜交柯。密叶偶间枯槎,顿添生致;纽干或生剥蚀,愈见苍颜。枝缀叶而参伍错综,弗生窒碍;叶附枝而横斜纡直,欲使联翩。菀枯或因发叶之早迟,舒屈多由引干之老稚。一本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承,宛同一本。正标侧杪,势以能透而生;叶底花间,影以善漏而豁。透则形脞而似长,漏则体肥而若瘦(作画树居其半,诸家画法,变态多种,不过为造化传神。若非静观,难得其理。此段洗发,曲尽玄微。一本一林,透漏之法,画树秘要,前人所不传。今于江上先生发之,令人玩索不尽)。

    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雨叶暗而淋漓,风枝亚而摇曳。木皮之肤理如生,蟠根之植立宜固。春条擢秀,夏木垂阴。霜枝叶零,寒柯枝琐。表挺而修立,影互而成行。幽岩古枿,老状离奇。片石疏丛,天真烂熳。山拥大块而虚腹,木攒多种而疏巅。众沙交会,借丛树以为深;细路斜穿,缀荒林而自远。沙如漂练,分水势而复罗村势;树若连栅,围山足而兼衬山峦。沙边水荡,偶借石防;峰里云生,还容树影(沙之交插处,作树有法,惟痴翁最为擅胜。荒林细路,南宋诸公妙境也)。林麓互错,路暗藏于山根;岩谷遮藏,境深隐于树里。密树凭山,而根株迭露,能令土石分明;近山嵌树,而坡岸稍移,便使柯条别异。树根无著,因山势之横空;峰顶不连,以树色之遥蔽。峰棱孤侧,草树为羽毛;坡脚平斜,石丛为缀嵌。树惟巧于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于劈面,虽百笏而景殊(妙在心传,非能口授)。

    石看三面,有圭端刀错,玉尺银瓶,香案琴墩,虫窠鱼砌,覆盂欹帽,缺斨蹲兽,蚌壳螺躯,鸟罩犀首之异状,须离象而求;树分单夹,有散蝶聚蜂,蛇惊鸦集,鸡翎燕剪,珠缀冰凌,竹个棕团,帘垂繐结,飘缕簇角,攒针累纨之殊形,贵相机而作(形容树石之法,不离此种种。而其妙处,全在笔墨脱化)。石有剥鲜之色,土有膏泽之容。树劲则清,水柔则秀。麓拖沙而势匝,背隐树而境深。瀑乱泻者源长,岩倒悬者脚稳。原騕交回,起空岚而气豁;云岩耸矗,互修坂而势悠。山巍脚远,水无近麓之情;地廓村遥,树少参天之势。山浅莫为悬瀑,树大无作高山。沙势勿先成,背峰头而后定;远墅勿先作,待山空而徐添。悬坪叠石,即作山峦;低岸交沙,便成津浦。濑层层如浪卷,石泛泛似沤浮。众水汇而成潭,两崖逼而为瀑。阔狭因乎石碛,夷险视乎岩梯。无风而涧平,触石而湍激。折浏如倾沸,涌浪若腾骧。派流远近,为断续之分;波纹有无,由起灭之异。水涨阔而沙岸全无,水烟浮而江湖半失。平波之行笔容与,激湍之运腕回旋。浪花迅卷而笔繁,涛势高掀而笔荡。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水分双岸,桥蜿蜒以交通(五代北宋诸公,多工画水。溪涧江湖,画法迥异。玩此不特取势之法明析无余,而运笔之妙,发挥略尽)。

    布局观乎缣楮,命意寓于规程。统于一而缔构不棼,审所之而开阖有准。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丘壑宜紧。卷之上下,隐截峦垠;幅之左右,吐吞岩树。一纵一横,会取山形树影;有结有散,应知境辟神开(画法不离纵横聚散四字,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二语画禅玄要也。知其解者,日暮遇之)。偶尔天成,加以人工而或损;此中佳致,移之彼处而多违。理路之清,由低近而高远;景色之备,从澹简而绸缪。絜小以成巨,心欲其静;完少以布多,眼欲其明。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目中有山四句,即所谓胸有成竹也。今人作画,胸中了无主见,信笔填砌,纵令成图,神气索然。参此方悟画法)。

    作山先求入路,出水预定来源。择水通桥,取境设路。分五行而辨体,峰势同形,谙于地理;象庶类以殊容,景色一致,昧其物情。树无表里,不知隐见之方;山少阴阳,岂识渲皴之诀。水迟引导,难以奔流;树早生根,无从转换。瀑水若同檐溜,直泻无情;石块一似土坯,模棱少骨。坡宽石巨,崇山翻似培褭;道直沙粗,远地犹同咫尺(讲究丘壑,只在路径水口二者安置稳贴,丘壑之理,思过半矣。此下论绘事中疵病,洗剔略尽。若不细加体认,即蹈其弊辙,犹尔茫然)。坪憎桶案之形,山厌瓜棱之状。地薄崖危未帖,峰高树壮非宜。近山平田,患其壁立;离村列树,勿使篱横。

    挺然者树容,木本毋同草本;油然者树色,生枝休使伐枝。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屋舍岂宜丛杂。异境未可多为,田圃只堪戏作。宫殿郁盘而壮丽,寺观清邃而嵯峨。园亭之屋幽敞,旅舍之屋骈阗。渔舍荒寒,田家朴野。山居僻其门径,村聚密其井烟。界画之工,无亏折算;写意之妙,颇擅纵横(屋宇画法,诸家体格不同。大约意象用笔)。

    人屋质无伤于雅,沙草剧不失于文。雪意清寒,休为染重;云光幻化,少作勾盘。雨景霾痕宜忌,风林狂态堪嗔。晓雾昏烟,景色何容交错;秋阴春霭,气候难以相干。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云里帝城,山龙盘而虎踞;雨中春树,屋鳞次而鸿冥。仙宫梵刹,协其龙沙;村舍茅堂,宜其风水。山门敞豁,松杉森列而成行;水阁幽奇,藤竹萧疏而垂影。平沙渺渺,隐葭苇之苍茫;村水溶溶,映垂杨之历乱。林带泉而含响,石负竹以斜通。草媚芳郊,蒲缘幽涘。潮落沙交,水光百道;山寒石出,树影千棂。爱落景之开红,值山岚之送晚。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地表千镡,高标插汉;波间数点,远黛浮空。匿秀岭于重峦,立奇峰于侧嶂。两崖峭壁,倒压溪船;一架危楼,下穿岩瀑。孤亭树覆,危磴阑扶。溪深而猿不得下,壁峭而鸟不敢飞。惊涛拍于怒石,丛木拥乎飞梁。江上千峰雪积,海中孤岛云浮。霞蔚林皋,阴生洞壑。雨气渐沉暮景,夜色乍分晨光。散秋色于平林,收夏云于深岫。月映园林之潇洒,风生野渚之飘飖。云拥树而林稀,风悬帆而岸远。修篁掩映于幽涧,长松倚薄于崇崖。近溆鹭飞,色明初霁;长川雁度,影带沉晖。水屋轮翻,沙堤桥断。凫飘浦口,树夹津门。石屋悬于木末,松堂开自水滨。春萝络径,野筱萦篱。寒甃桐疏,山窗竹乱。柴门设而常关,蓬窗系而如寄。樵子负薪于危峰,渔父横舟于野渡。临津流以策蹇,憩古道而停车。宿客朝餐旅店,行人暮入关城。幅巾杖策于河梁,被褐拥鞍于栈道。贾客江头夜泊,诗人湖畔春行。楼头柳扬,陌上花飞。散骑秋原,荷锄芝岭。高士幽居,必爱林峦之隐秀;农夫草舍,长依陇亩以栖迟。拥书水槛,须知五月江寒;垂钓砂矶,想见一川风静。寒潭晒网,曲径携琴。放鹤空山,牧牛盘谷。寻泉声而蹑足,恋松色以支颐。濯足清流之中,行吟绝壁之下。登高而望远,临水以送归。卧看沧江,醉题红叶。松根共酒,洞口观棋。见丹井而如逢羽客,望浮屠而知隐高僧。看瀑观云,偶成独立;寻幽访友,时见两人(此段论画中诸景,凡画家无有不知者。但笔墨粗疏,即竭意布置,终不能逼出真景。是有景与无景同也。览者勿徒爱其词句之佳,当于景色中有会心处)。

    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希古,鹊华貌于吴兴。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妍,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百年以来,不一二覯。故有章而习之,老无所得。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十幅如一幅,胸中丘壑易穷;一图胜一图,腕底烟霞无尽。全局布于心中,异态生于指下。气势雄远,方号大家;神韵幽闲,斯称逸品。寓目不忘,必为名迹;转瞬若失,尽属庸裁。山下尽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聚林屋于盈寸之间,招峰峦于千里之外。仰眎苕峣,讶跻攀之无路;俯观丛邃,喜寻览之多途。无猿鹤而恍闻其声,有湍濑而莫睹其迹。近睇钩皴,潦草无从摹榻;远览形容,生动堪使留连。浓淡叠交,而层层相映;繁简互错,而转转相形(画家六法,以气韵生动为要。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全在用笔用墨时,夺取造化生气。惟有烟霞丘壑之癖者,心领神会。不然,虽毕生模古法,终隔数尘)。

    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状成平褊,虽多丘壑不为工;看入深重,即少林峦而可玩。真境现时,岂关多笔;眼光收处,不在全图。合景色于草昧之中,味之无尽;擅风光于掩映之际,览而愈新。密致之中,自兼旷远;率易之内,转见便娟(此篇中阐发气韵最微妙处也。其议论精微,语无虚下。学者字字作禅句参之,默契其旨)。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著笔。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凡理路不明,随笔填凑,满幅布置,处处皆病。至点出无画处,更进一层,尤当寻味而得之。人但知有画处是画,不知无画处皆画。画之空处,全局所关,即虚实相生法。人多不著眼空处,妙在通幅皆灵,故云妙境也)。

    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势之推挽,在于几微;势之凝聚,由于相度。画法忌板,以其气韵不生,使气韵不生,虽飞扬何益;画家嫌稚,以其形模非似,使形模非似,即老到奚容。粗简或称健笔,易入画苑之魔;疏拙似非画家,適有高人之趣。披图画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丘壑忘为图画,是得天地之灵气也。所谓艺游而至者,则神传矣)。

    盖山容凭皴淡以相像,无泥皴淡而著其伪;树态假点抹以形容,勿拘点抹而忽其真。钩之行止,即峰峦之起跌;皴之分搭,即土石之纹痕。顿挫乃钩劈之流行,浅深为渲染之变化。虚白为阳,实染为阴。山坳染重,多因阴影相遮;山面皴空,多是阳光远映。山以分按脊生,石用重钩面出。山脚伏而皴侧,坡脊起而皴圆。麻皮虚脚而山空,兼让长林之得致。钉头露额而石豁,又资丛树以托根。墨带燥而苍,皴兼于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衬复而内晕,钩简而外工。钩灵动,似乎皴;皴细碎,同于擦。劈而不皴,知烘染之有法;皴而不染,知钩劈之意全。著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间滃迹以省钩。点之圆活,与皴无殊;皴之沉酣,眎染匪异。钩之漫处,可以资染;染之著处,即以代皴。复染于钩内,而石面棱棱;增染于廓外,而石脊隐隐。皴未足,重染以发其华;皴已足,轻染以生其韵。解索动而麻皮静,烂草质而牛毛文。钉头莽于木?,长短相施;豆瓣泼于芝麻,小大易置。卷云雨点各态,乱柴荷叶分姿。劈斧近于作家,文人出之而峭;鬼脸易生习气,名手为之而遒。大劈内带凿痕,小劈中含锈迹。石凌面而隐叠千层,山没骨而融成一片。灰堆乃矾头之变境,叠糕即斧劈之后尘(从古画家,各立门户,皆由皴法不同。自唐五代南北宋以至元明,其笔法有如方枘圆凿之难入者。然其中自有一贯通之理,故能精于一家法,而得其变化离合处。则诸家画法一以贯之,更无凝滞。今人之蔽,只在不能专攻一家,故诸家皆无入处也。观此论皴法精详,开墨妙之玄秘,补前人之缺略,真六法之微言也。画中惟皴法最难,所宜亟讲。各家画法,未易兼综,然须画北宋,勿使一笔入南宋法;画南宋,勿使一笔入元人法;画元人,亦勿使入南宋诸家法。诸家各有门庭,勿相混淆。惟通其理而化其偏,读此可以豁然开悟)。

    钩多圭角而俗态生,皴若团圞而清韵少。皴之俯仰,披似风芦,而垂如露草;皴之缜密,明同屋漏,而隐若纱笼。连钩带染,机到笔随;似石如山,形忘意会。点分多种,用在合宜。圆多用攒,侧多用叠。秃锋用衄,破笔用松。掷笔者芒,按笔者锐。含润若滴,带渴为焦。细等纤尘,粗同坠石。淡以破浓,聚而随散。繁简恰有定形,整乱因乎兴会(浓淡聚散,点法要诀,更须以各家法参之。论设色之妙,于下文数语尽之)。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轻拂轶于秾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于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则皴淡全无;赭黛之色本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粗浮不入,虽浓郁而中干;渲晕渐深,即轻匀而肉好。间色以免雷同,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此言一色中变化,已造妙境。至论及无色处,精微之理,几于入道)。宜浓而反淡,则神不全;宜淡而反浓,则韵不足。学山樵之用花青,每多龌龊;仿一峰之喜浅绛,亦涉扶同。乃知惨淡经营,似有似无,本于意中融变;即令朱黄杂沓,或工或诞,多于象外追维。千笔万笔易,当知一笔之难;一点两点工,终防多点之拙。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

    山隈空处,笔入虚无;树影微时,墨成烟雾。笔中用墨者巧,墨中用笔者能。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笔渴时墨焦而屑,墨晕时笔化而熔。人知抢笔之松,不知松而非懈;人知破墨之涩,不知涩而非枯。墨之倾泼,势等崩云;墨之沉凝,色同碎锦。笔有中峰侧峰之异用,更有著意无意之相成。转折流行,鳞游波驶。点次错落,隼击花飞。拂为斜脉之分形,杰作偃坡之折笔。啄毫能令影疏,策颖每教势动。石圆似弩之内擫,沙直似勒之平施。故点画清真,画法原通于书法;风神超逸,绘心复合于文心。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点笔闲窗,寓怀知己;偶逢合作,庶几古人(此复拈八法示人,以见书画同源,真千古不易之论。此笪先生《书筏》《画筌》并著之意也。“高隐”下四句,尤为作画根本要义,勿轻读过)。

    至于人物花卉,鸟兽虫鱼,冠服审其时代,衣纹应有专家。顾盼想其性情,爪发更无遗憾。春葩秋萼,花叶全师造化,写艳如浮其香;云翼霜蹄,飞走合于自然,传神兼肖其貌。鲜鳞缭绕于溪潭,荇蘩弄影;草虫飞缀于条叶,风日摇姿。顾吴陆李,韩戴徐黄,昔号擅长,世珍遗迹。援毫傅彩,造于精深。能事此者,览而自悟。绘法多门,诸不具论。其天怀意境之合,笔墨气韵之微,于兹编可会通焉。

    ◎跋

    仆以患足,守拙深山,离群索居,同于木石。偶著有《书筏》《画筌》二篇,聊用遣怀,非敢自谓解事也。时庚申夏,访医湖上,稿本为童子携置行笥,秋岳曹先生见而悦之,命仆付梓。窃笑艺林卮言,无裨身世,谢以未遑。及返棹吴门,虞山王子石谷、毗陵恽子正叔两友人,过访虎阜,讨论诗画,索观此篇,深为许可。因相与纵谈生平所见唐宋元明诸大家流传真迹,幸篇中无不吻合者,遂参较评阅,力怂余镂板以为初学者铅椠之助。同所编《书筏》一篇,取正大方为幸也。

  笪重光识

  学画浅说
  清王栗撰。果,字安节,一字东郭。祖籍秀水,久居南京。山水学龚贤,善作大幅及松石,雄快苍健。人物花卉翎毛亦有味外之味。《芥子园画谱》山水谱为其手摹。多才艺,能诗文,治印刻竹俱称妙。主要活动于康熙年间。
  学画浅说
  亡清王彙
  世之论画者,或尚繁,或尚简;繁非也,简亦非
  也。或谓之易,或谓之难;难非也,易亦非也。或贵
  有法,或贵无法;无法非也,终于有法更非也。惟先
  榘度森岩,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如
  顾长康之丹粉洒落,应手而生绮草,韩幹之乘黄独
  擅,请画而来神明,则有法可,无法亦可。惟先埋笔
  成冢,研铁如泥,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而后嘉陵山
  水,李思训屡月始成,吴道玄一夕断手,则曰难可,
  曰易亦可。惟胸贮五岳,目无全牛,读万卷书,行万
  里路,驰突董、巨之藩离,直跻顾、郑之堂奥,若倪
  云林之师右丞山飞泉立,而为水净林空,若郭恕先之
  纸鸢放线,一扫数丈,而为台阁牛毛茧丝,则繁亦可,
  简亦未始不可。然欲无法,必先有法;欲易先难;欲
  练笔筒净,必入手繁缛。六法、六要、六长、三病、
  十二忌,盖可忽乎哉

  六法
  南齐谢赫曰气运生动,曰骨法用笔,日应物写形,曰随种传彩,曰经营位置,曰传摸移写。骨法以下五端,可学而成;气运必在生知。
  六要六长
  宋刘道醇曰:气运兼力,一要也;格制俱老,二要也;变易合理,三要也;彩绘有泽,四要也;去来自然,五要也;师学舍短,六要也。
  粗卤求笔,一长也;僻涩求才,二长也;细巧求力,三长也;狂怪求理,四长也;无墨求染,五长也;平画求长,六长也。
  三病
  宋郭若虚曰;三病皆系用笔。一日板,板则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状物平褊,不能圆浑。二日刻,刻则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向画之际,妄生圭角。三日结,结则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滞碍,不能流畅。
  十二忌
  元饶自然曰:一忌布置拍密,二忌远近不分,三忌山
  只
  无气脉,四忌水无源流,五忌境无彝险,六忌路无出入,七忌石只一面,八忌树少四枝,九忌人物伛偻,十忌楼阁错杂,十一忌浦淡失宜,十二忌点染无法。
  三品
  夏文彦日:气运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馀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
  鹿柴氏曰:此述前人成论也。唐朱景真于三品之
  下,更增逸品。王休复乃先逸品而后及神、妙,其意
  则祖于张彦远。彦远之言曰: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
  神而后妙,失于妙而成谨细。其论固奇矣,但画至于
  神,能事已毕,岂有不自然者若逸品,则自应置三
  品之外,岂可与妙、能议优劣哉!若失于谨细,则成
  无非无刺,媚世容悦,而为画中之乡愿与媵妾,吾无
  取焉。
  分宗
  禅家有南北二宗,于唐始分。画家亦有南北二宗,亦于唐始分。其人实非南北也。北宗则李思训父子,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啸以至马远、夏彦之。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浩、关仝、郭忠恕、董源、巨然、米氏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

  六祖之后马驹、云门也。
  重品
  自古以文章名世,不必以画传。而深于绘事者,代不乏人。兹不能具载。然不惟其画惟其人,因其人想见其画,令人薑耍起仰止之思者,汉则张衡、蔡邕,魏则杨修,蜀则诸葛亮,亮有南彝图以化俗。晋则嵇康、王羲之、王廪、书画皆为逸少师。王献之、温峤,宋则远公,有江淮名山图。南齐则谢惠连,梁则陶弘景,弘景以羁放二牛图谢梁武征聘唐则卢鸿,有草堂图。宋则司马光、朱熹、苏轼而已。
  成家
  自唐宋荆、关、董、巨,以异代齐名,成四大家后,而至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为南渡四大家,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虽属逸品,亦卓然成家。所谓诸大家者,不必分门立户而门户自在。如李唐则远法思训,公望则近守董源,彦敬则一洗宋体,元镇则首冠元人,各自千秋,赤帜难拔,不知诸家肖子,近日属谁。
  能变
  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元,一变也。山水则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

  宽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
  鹿柴氏曰:赵子昂居元代而犹守宋规,沈启南本
  明人而俨然元画。唐王洽若预知有米氏父子,而泼墨
  之关钥先开;王摩诘若逆料有王蒙,而渲淡之衣钵早
  具。或创于前,或守于后,或前人恐后人之不善变而
  先自变焉,或后人更恐后人之不能善守前人而坚自
  守焉。然变者固有胆,而不变者亦有识。
  计皴
  学者必须潜心毕智,先功某一家皴。至所学既成,心手相应,然后可以杂采旁收,自出罅冶,陶铸诸家,自成一家。后则贵于浑忘,而先实贵于不杂。约略计之:
  披麻皴观麻皴芝麻皴大斧劈
  小斧劈云头皴雨点皴弹涡皴
  荷叶皴矾头皴骷髅皴鬼皮皴
  解索皴乱柴皴牛毛皴马牙皴
  更有披麻而杂雨点,荷叶而搅斧劈者。至某皴创
  自某人,某人师法于某,余己别载于山石分图之上,
  兹不赘。

  释名
  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曰干。淡以铳笔横卧,惹而取之,曰皴。再以水墨三四而淋之,曰渲。以水墨衮同泽之,曰刷。以笔直往而指之,日摔。以笔头特下而指之,曰擢擢以笔端而注之,曰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苔树。界引笔去谓之日画。画施于楼阁,亦施于松针。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成烟光,全无笔墨踪迹,日染露笔墨踪迹而成云缝水痕,曰渍。瀑布用缣素本色,但以焦墨晕其傍,曰分。山凹树隙,微以淡墨浴浴成气,上下相接,曰衬。
  说文曰:画,畛也,象田畛畔也。释名日:画,挂也,以彩色挂象物也。尖曰峰,平曰顶,圆日峦,相连日岭,有穴日岫,峻壁日崖,崖间崖下曰岩,路与山通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日溪,山夹水日涧,山下有潭曰濑,山间平垣曰坂,水中怒石曰矶,海外奇山曰岛。山水之名约略如此。
  ’用笔
  古人云:有笔有墨。笔墨二字,人多不晓,画岂无笔墨哉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云影明晦,即谓之无墨。王思善日:使笔不可反为笔使,故曰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
  凡画有用画笔之大小蟹爪者,点花染笔者,画兰与竹

  笔者,有用写字之兔毫湖颖者,羊毫雪鹅柳条者,有惯倚毫尖者,有专取秃笔者。视其性习,各有相近,未可执一。
  鹿柴氏曰:云林之仿关仝,不用正峰,乃更秀润;
  关仝实正峰也。李伯时书法极精,山谷谓其画之关钮
  透入书中,则书亦透画中矣。钱叔宝游文太史之门,
  日见其搦管作书,而其画笔益妙。夏昶与陈嗣初、王
  孟端相友善,每于临文见草,而竹法愈超。与文士熏
  陶,实资笔力不少。又欧阳文忠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
  字,神采秀发,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晔如。徐
  文长醉后拈写字败笔作拭桐美人,即以笔染两颊,而
  丰姿绝代,转觉世间铅粉为垢。此无他,盖其笔妙也。
  用笔至此,可谓珠撒掌中,神游化外。书与画均无歧
  致。不宁惟是,南朝词人直谓文为笔。沈约传曰:谢
  元晖善为诗,任彦昇工于笔。庚肩吾曰:诗既若此,
  笔又如之。杜牧之曰: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
  处抓。夫同此笔也,用以作字、作诗、作文,俱要抓
  着古人痒处,即抓着自己痒处。若将此笔作诗、作文
  与作字画,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会须早断此臂,有
  何用哉!
  用墨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渖成画。夫学者必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鹿柴氏曰:大凡旧墨只宜画旧纸,仿旧画。以其光芒尽敛,火气全无,如林逋、魏野俱属典型,允宜并席。若将旧墨施于新绘金笺金篷之上,则翻不若新墨之光彩直射。此非旧墨之不佳也,实以新楮绘难以相受,有如置深山有道之淳古衣冠于新贵暴富座上,无不掩口胡卢,臭味何能相入余故谓旧墨留画旧纸,新墨用画新绘金楮,且可任意挥洒,不必过惜耳。
  重润渲染
  画石之法,先从淡墨起,可改可救,渐用浓墨者为上。董源坡脚下多碎石,乃画建康山势,先向笔画边皴起,然后用淡墨破其深凹处,着色不离乎此。石着色要重。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中有云气,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淡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
  夏山欲雨,要带水笔晕开山石,加淡螺青于矾头,更觉秀润。以螺青入墨,或藤黄入墨画石,其色亦浮润可爱。冬景借地为雪,以薄粉晕山头,浓粉点苔。画树不用更重,干瘦枝脆,即为寒林,再用淡墨水重过加润之,则为春树。凡画山,着色与用墨必有浓淡者,以山必有云影,有影处必晦,无影有日色处必明,明处淡,晦处浓,则画成俨然云光日影浮动于中矣。山水家画雪景多俗。尝见李营丘雪图,峰峦林屋,尽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处全用粉填,亦一奇也。凡打远山,必先以香朽其势,然后以青以墨,一一染出。初一层色淡,后一层略深,最后一层又深。盖愈远者得云气愈深,故色愈重也。
  。
  画桥梁及屋宇,须用淡墨润一二次,无论着色与水墨,不润即浅薄。王叔明画有全不设色,只以赭石淡水润松身,略勾石廓,便丰采绝伦。
  天地位置
  凡经营下笔,必留天地。何谓天地有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主意定景。窃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涂抹满幅,看之填塞入目,已觉意阻,那得取重于赏鉴之士!
  鹿柴氏曰:徐文长论画,以奇峰绝壁、大水悬流、
  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
  旷若无天,密如无地为上。此语似与前论未合。曰:
  文长乃潇洒之士,却于极填塞中具极空灵之致,夫曰
  旷若,曰密如,于字句之缝早逗露矣。
  破邪
  如郑颠仙、张复阳、鍾钦礼、蒋三松、张平山、汪海云、吴小仙,于屠赤水画笺中直斥之为邪魔,切不可使此邪魔之气绕吾笔端。
  去俗
  笔墨间宁有稚气,毋有滞气;宁有霸气,毋有市气。

  滞则不生,市则多俗。俗尤不可侵染。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学者其慎旃。
  设色
  鹿柴氏曰:天有云霞,烂然成锦,此天之设色也。地生草树,斐然有章,此地之设色也。人有眉目唇齿,明皓红黑错陈于面,此人之设色也。凤擅苞鸡吐绶,虎豹炳蔚其文,山雉离明其象,此物之设色也。司马子长援据尚书、左传、国策诸书,古色灿然,而成史记,此文章家之设色也。犀首、张仪变乱黑白,支辞博辨,口横海市,舌卷蜃楼,务为铺张,此言语家之设色也。夫设色而至于文章,至于言语,不惟有形,抑且有声矣。嗟乎,大而天地,广而人物,丽而文章,赡而言语,顿成一着色世界矣。岂惟画然,即淑躬处世,有如所谓倪云林淡墨山水者,鲜不唾面,鲜不喷饭矣。居今之世,抱素其安施耶!故即以画论,则研丹摅粉,称人物之精工,而淡黛轻黄,亦山水之极致,有如云横白练,天染朱霞,峰矗曾青,树披翠厕。红堆谷口,知是春深,黄落车前,定为秋晚岂非胸中备四时之气指;上夺造化之功哉
  又曰:王维皆青绿山水,李公麟尽白描人物,初无浅绛色也。浅绛色于董源,盛于黄公望,谓之吴装;传至文、沈,遂成专尚矣。黄公望皴仿虞山,石面色善用赭石,浅浅施之,有时再以赭笔勾出大概。王蒙多以赭石和藤黄着山水,其山头喜蓬蓬松松画
  草,再以赭色勾出,时而竟不着色,只以赭石着山水中人面及松皮而已。
  石青画人物可用滞笨之色,画山水则惟事轻清。石青只宜用所谓梅花片一种。轻轻着水乳细,不可太用力,太用力则顿成青粉矣。凡正面用青绿者,背面必以青绿衬之,其色方饱满。
  石绿绿质甚坚,先宜以铁椎击碎,再入乳钵内用力研方细,用虾暮背者佳青绿加胶。必待临时以极清胶水投入碟内,再加清水,温火上略熔,用之。用后即宜撇去胶水,不可存之于内,以损青绿之色,谓之出胶。若出不尽,则次回取用青绿,便无光彩。若用,则临时再加新胶水可也。
  朱砂用箭头者良,次则芙蓉块疋砂。
  雄黄拣上号通明鸡冠黄,研细水飞用之。但金上忌用,金笺着雄黄,数月后即烧成惨色矣。
  傅粉研粉必须手指以铅,经人气则铅气易耗也。
  张心斋日:近见画人面者竟不用纷,以制赭石涂之,虽经久不变色。惜制赭石法不肯传人耳。
  调脂须用福建胭脂。张心斋日:杭州胭脂边甚佳。
  藤黄当拣一种如笔管者曰笔管黄,最妙。旧入画树,率以藤黄水入墨内,画枝干更觉苍润。
  靛花福建者为上。凡靛花四两乳之,必须人力一日,始浮出光彩。凡制他色,四时皆可,独靛花必俟三伏。盖必置烈日中一日晒干,乃妙。若次日,则胶宿矣。
  赭黄色藤黄中加以赭石,用染深秋树木,叶色苍
  气。
  丝者,粘帧子即挣子也。之上左右三边。其边若紧,须打湿粘,不尔则扯不开矣。帧下以竹签签之,以细绳无交互缠帧,莫结死结。待上矾后扯平,无凹无偏。然后打死结。如绢长七八尺,则帧之中间宜上一撑棍。凡粘绢必俟大干,方可上矾,未干则绢脱矣。矾时排笔无侵粘边,侵亦绢脱矣。即候干不侵粘处,因梅天吐水而绢欲脱,则急以矾掺边上。又万一侵边而有处欲脱,则急以竹削鼠牙钉钉之。矾法:夏月每胶七钱用矾三钱,冬月每胶一两用矾三钱。胶须拣极明而不作气者。近日广胶多入楚曲假造,不堪用矾。须先以冷水泡化,不可投热胶中,投入便成熟矾矣。凡上胶矾,必须分作三次,第一次须轻些,第二次饱满而清清上之,第三次则以极清为度,胶不可太重,重则色惨,而画成多进裂之虞。矾不可太重,重则绢上起一层白铺,画时滞笔,着色无光彩。凡画青绿重色,画成时宜以极轻矾水以大染笔轻轻托色,上裱时方不脱落。绢背衬处亦然。矾时帧子宜立起,排笔自左而右,一笔挨一笔横刷,刷宜匀,不使其渍处一条一条如屋漏痕。如此细心矾成,即不画,亦属雪净江澄,殊可谛玩。若画遇稍苗之绢,则用水喷湿,石上撻眼匾,然后上帧子矾。
  落款
  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至倪云林,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翻多奇趣。近日俚鄙匠习宜学没
  。
  黄,自与春初之嫩叶淡黄有别。如着秋景中,山腰之平坡,草间之细路,亦当用此色。
  老红色树叶中丹枫鲜明,乌桕冷艳,则当纯用硃砂。如柿栗诸夹叶,须一种老红色,当于银硃中加赭石。
  苍绿色初霜木叶,绿欲变黄,有一种苍老黯淡之色,当于草绿中加赭石用之。秋初石坡土径,亦用此色。
  和墨树木之阴阳,山石之凹凸,处于诸色中,阴处凹处俱宜加墨,则层次分明,有远近向背矣。若欲树石苍润,诸色中尽可加以墨汁,自有一层阴森之气浮于丘壑间。但硃色只宜淡着,不宜和墨。
  绢素
  古画至唐初皆生绢,至周。財、韩干后方以热汤半熟人粉,捶如银板,故人物精彩入笔。今人收唐画,必以绢辨,见文麄便云不是唐,非也。张僧繇画,阎立本画,世所存者皆生绢。南唐画皆麄绢。徐熙绢或如布。宋有院绢,勺净厚密;有独梭绢,细密如纸,阔至七八尺。元绢类宋。元有宓机绢,亦极匀净,盖出吾禾魏塘宓家,故名。赵子昂、盛子昭多用之。明绢内府者亦珍等宋织。古画绢淡墨色却有一种古香可爱。破处必有鲫鱼口,连有三四丝,不直裂也,直裂者伪矣。
  矾法
  绢用松江织者,不在铢两重,只拣其极细如纸而无跳

  字碑为是。
  炼碟
  凡颜色碟子,先以米泔水温温煮出,再以生姜汁及酱涂底下,入火煨炖,永保不裂。
  洗粉
  凡画上用粉处霉黑,以口嚼苦杏仁水洗之一二遍,即去。
  揩金
  凡金笺金扇上有油,不可画,以大绒一块揩之,即受墨矣。用粉揩固去油,但终有一层粉气。亦有用赤石脂者,终不若大绒之为妙也。
  矾金
  凡金笺金起难画,及油滑胶滚画不上者,但以薄薄轻矾水刷之,即好画矣。如好金笺画完时,亦当上以轻矾水,则付裱无进裂粘起之患。

  南田画跋
  《中国书画全书》第七册页葛氏啸园本

  题画赠王季子
  深林积翠中置溪馆焉。千崖瀑泉奔雷回旋。其下常如风雨,隐隐可听。墨华蒸云,目作五色,欲坠人衣。便当呼黄竹黄子同游,于此间掇拾青翠,招手白云。正不必藐姑汾水之阳,然后乐而忘天下也。

  雪图
  今人画雪,必以墨渍其外,粉刷其内。惟见缣素间着纷墨耳,岂复有雪哉!偶论画雪,须得寒凝凌竞之意。长林深峭,礀道人烟,摄入浑茫,游于沕穆。其象凛冽,其光黯惨。披拂层曲,循境涉趣。岩气浮于几席,劲飙发于豪末。得其神迹,以式造化。斯喻于雪矣。

  题月季小帧
  南田篱下月季,较他本稍肥,花极丰腴,色丰态媚,不欲使芙蓉独霸霜国。予爱其意能自华擅于零秋。戏为留照。

  题石谷叔明小帧
  偶过徐氏水亭见此帧乃为金沙潘子所得既怪叹且妒甚不对赏音牙徽不发岂西庐南田之矜赏尚不及潘子哉。米颠据舷而呼洵是可人韵事真足效也。但未知王山人他日见西庐南田何以解嘲。

  题叔明画
  黄鹤山樵得董源之郁密,皴法类张颠草书,沉著之至,仍归飘渺。予从法外得其遗意,当使古人恨不见我。

  题牡丹
  徐熙画牡丹,止于笔墨随意点定,略施丹粉,而神趣自足,亦犹写山水取意到笔随耳。

  题画
  东坡于月下画竹,文湖州见之大惊,盖得其意者,全乎天矣,不能复过矣。秃管戏拈一两折,生烟万状,灵气百变。

  朱栏白雪夜香浮,即赵集贤夜月梨花。其气韵在点缀中,工力甚微不可学。古人之妙,在笔不到处。然但于不到处求之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

  云林通乎南宫,此真寂寞之境,再着一点便俗。

  文徵仲述古云: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家香山翁每爱此语,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余则更进而反之曰:须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则两公参用合一之元微也。

  笔笔有天际真人想,一丝尘垢,便无下笔处。

  古人笔法渊源,其最不同处,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处同,不似求似。同与似者,皆病也。
  香山翁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所以为逸。

  北苑正锋,能使山气欲动,青天中风雨变化。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不使识者笑为奴书。

  巨然行笔如龙,若于尺幅中雷轰电激,其势从半空掷笔而下,无迹可寻。但觉神气森然,洞目不知其所以然也。

  陆天游、曹云西渲澹之色,不复着第二笔。其苔法用石竹三四点掩映,使通幅神趣,通幅墨光俱出,真化境也。、

  题雪图
  雪霁后,写得天寒木落,石齿出轮,以赠赏音。聊志我辈浩荡坚洁。

  论画
  画有用苔者,有无苔者。苔为草痕石迹,或亦非石非草。却似有此一片,便应有此一点。譬之人有眼,通体皆灵。究竟通体皆灵,不独在眼,然而离眼不可也。

  题迂翁
  题迂翁迂翁之妙会在不似处其不似正是潜移造化而与天游。此神骏灭没处也近人只在求似。愈似所以愈离可与言此者鲜矣

  陶徵士云:“饥来驱我去。”每笑此老皇皇何往乎?春雨扃门,大是无策,聊于子久门庭乞一瓣香。东坡谓:饥时展看,还能饱人。恐未必然也。

  风雨江干,随笔零乱,飘渺天倪,往往于此中出没。

  竹树交参,岩岫盘纡。每思古人,展小作大处,辄复搁笔。

  细雨梅花发,春风在树头。鉴者,于豪墨零乱处思之。三山半落青天外。秋霁晨起得之,觉满纸惊秋。

  董巨
  气韵自然,虚实相生,此董巨神髓也。知其解者,旦暮遇之。
  皴染不到处,虽古人至此束手矣。

  云林
  云林树法,分明如指上螺,四面俱有。苔法皴法,多于人所不见处着意。

  论画
  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而不思。

  草草游行颇得自在因念今时六法未必如人而意则南田不让也灶突不烟时烧树根向窗棂微阳借笔造兴。昔人云饥时展看还能饱人又不知寒时展看还能代绨袍否

  铜檠燃炬放笔为此。直欲唤醒古人

  题香山翁模北苑
  香山翁云:北苑秃锋,余甚畏之。既而雄鸡对舞,双瞳正照,如有所入。陈姚最有言:蹑方趾之迹易,标圆行之步难。虽言游刃,理解终迷。以此语语作家,茫然不知也。香山翁盖于北苑三折肱矣,但用笔会为雄劲,未免昔人笔过伤韵之讥,犹是仲由高冠长剑,初见夫子气象。

  题画
  两度为童子画扇,初不知其姓氏,今犹未睹其人。吾生与同时,而相遇之难如此。放笔不禁三叹。

  题周生画
  半壑松风,一滩流水。白云度岭而不散,山势接天而未止。别有日月,问是何世。倘欲置身其中,可以逍遥自乐。仿彼巢由,庶几周生无北山之嘲矣。

  为退翁老人画长卷
  昔黄公望画富春山卷,深自矜贵,携行笈历数年而后成。顷来山中,坐镜清楼,洒墨立就,曾无停思。工乃贵迟,拙何取速。笔先之机,深愧于古人矣。

  题冯生七月三五夜沪舫图
  三五月正满,冯生招我西湖,轻舠出断桥。载荷花香气,随风往来不散。倚棹中流,手弄澄明。时月影天光,与游船灯火,上下千影,同聚一水。而歌弦鼓吹,与梵呗风籁之声,翕然并作。目劳于见色,耳披于接声。听揽既异,烦襟澡雪。真若御风清冷之渊,闻乐洞庭之野。不知此身尚在人间与否。冯生曰:“子善吟,愿子为我歌今夕。”余曰:“是非诗所能尽也,请为图。”图成,景物宛然无异,同游时。南田生曰:“斯图也,即以为西湖夜泛诗可也。”、

  题友人西湖夜泛图
  湖中半是芙蕖,人从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宇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冷风,行天水间,即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至于游船灯火,笙管歌讴,徒搅清思乱耳目,皆非吾友游神所在。以喧籁付之而已。

  题扇示学者
  用笔时须笔笔实却笔笔虚。虚则意灵。灵则无滞迹不滞则神气浑然。神气浑然则天工在是矣夫笔尽而意无穷虚之谓也写真今称廖谢谢法不用一实笔正相合诗文之理亦然句句实意则易尽矣今人诗文不佳总只是实。

  画虞山剑门口题
  庚戌夏六月,同虞山王子石谷,从西城携筇循山行三四里,憩吾谷。乘兴遂登剑门。剑门,虞山最奇胜处也。未至半岭,忽起大石壁盘空而上如积甲如阵云腾地出,亦如扶摇之翼下垂也,石壁连袤,中陡削势,下绝若剑截状。辟一牖,如可通他径者,因号为剑门云。余因与石谷高啸剑门绝壁下,各为图记之,写游时所见,大略如此。

  题自画寒林
  寒林昔称营邱、华原,后惟六如居士能尽其趣。予欲兼李、范之法,收六如之胜,破河阳之藩篱,殆非十年拟议不可也。

  五株烟树
  梅花庵主学董元,犹为昔人神气所压,未能敻然自拔。此本所摹仲圭,石谷得法外之意,真后来居上。

  题石谷画
  余见石谷画凡数变,每变益奇。此本为今春所作。观其脱落荒率处,与客秋较异,似又一变也。变而至于登峰,翻引邢、杨两公以为合古,虽不妨土壤增高,而此亦安平君置卒上座,而谬为恭敬也。
  又
  董宗伯尝称子久秋山图为宇内奇丽巨观。予未得见也暇日偶在阳羡与石谷共商一峰法。觉含毫渲点之间似有苍深浑古之色倘所谓离形得似。绚烂之极仍归自然耶

  仿云西
  石谷摹云西竹石枯槎,灵趣霭然,索玩无尽。

  题画
  曾从吴门观卢鸿草堂图十二帧。其作树渲染,正与此本相类。朴古之韵,逼真唐人,五代以下,无此风骨。

  壬子秋,余与石谷在杨氏水亭,同观米海岳云山大帧。宋徽庙题帧首云: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董宗伯鉴定为荆溪吴光禄所藏。吴氏有起云楼,盖以斯图名也。石谷作此,如宗伯所云:从岳阳楼观听仙人吹笛,一时凡境顿尽。故其下笔灵气郁蒸,与前此所图悬殊也。

  古人用笔,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人布置一角,已见繁缛。虚处实则通体皆灵,愈多而愈不厌,玩此可想昔人惨澹经营之妙。

  川濑氤氲之气,林风苍翠之色,正须澄怀观道,静以求之。若徒索于毫末间者离矣。

  残叶乱泉,境极荒远。

  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进乎技已。

  黄鹤山樵一派,有赵元孟端,亦犹洪谷之后有关仝,北苑之后有巨然,痴翁之后有马文璧也。

  房山
  房山神气,鸥波一峰犹以为不及,后来学者岂能涉其颠涯。

  关仝
  关仝苍莽之气,惟乌目山人能得之。暇日戏摹,殊为畦径所束,未敢、
  云撒手游行无碍也。

  题画
  纯是天真非拟议可到乃为逸品当其驰毫点墨。曲折生趣百变千古不能加即万壑千崖穷工极妍有所不屑此正倪迂所谓写胸中逸气也。徐子有旷览人外之致。王山人因以此帧聊供卧游。笔墨神契遗象忘言当自得之。

  题竹
  千顷琅玕,三间草屋。吾意中所有,愿与赏心共之。

  题石谷画册中痴翁一幅
  痴翁画,林壑位置,云烟渲晕,皆可学而至。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则非学而至也。故学痴翁,辄不得佳。臻斯境界,入此三昧者,惟娄东王奉常先生与虞山石谷子耳。

  密林大石,相为宾主。山外平原,归人一径,位置甚远。其运笔有唐人之风,觉王晋卿犹伤刻画。

  偶一披玩,忽如寄身荒崖邃谷,寂寞无人之境。树色离披,磵路盘折,景不盈尺,游目无穷。自非凝神独照,上接古人,得笔先之机,研象外之趣者,未易臻此。

  虞美人沃丹
  沃丹虞美人二种,昔人为之,多不能似,似亦不能佳。余略仿赵松雪。然赵亦以不似为似,予则以极似师其不似耳。

  自跋
  对客倦谈,退而伏枕。稍觉,随纸遣怀。蝴蝶纷纷,尚在毫末。

  题画册
  销暑为破格写意。意者,人人能见之,人人不能见也。余游长山,处处皆荒寒之色,绝似陆天游赵善长。今思之不能重游,写此以志昔者。

  子久
  子久以意为权衡,皴染相兼,用意入微。不可说,不可学。太白云:“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差可拟其象。

  论画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

  春烟图
  春烟图,以得造化之妙。初师大年,既落笔,觉大年胸次殊少此物。欲驾而上之,为天地留此云影。

  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写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后能为之。不然,不若听寒蝉与蟋蟀鸣也。

  戊申春,予渡钱唐,游山阴,泛舟镜湖,探禹穴。其上有古柏盘曲,夭矫离奇,霜皮雪幹,阅数百千年。因叹阳羡善卷偃柏,已不可见。武侯庙前,黛色参天,未识与巫峡雪山犹能同峙否?戏图此本,以发奇状。庶几黄鹤山樵之画桐,先香山翁之写报国松也。

  题石谷画
  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其创制风流,昉于二米,盛于元季,泛滥明初。称其笔墨,则以逸宕为上;咀其风味,则以幽澹为工。虽离方遁圆,而极妍尽态。故荡以孤弦,和以太羹,憩于阆风之上,泳于泬寥之野。斯可想其神趣也。

  题石谷为王奉常烟客先生画册
  作画须有解衣盘礴,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矣。
  又
  余少时见画梅沙弥,辄畏之。此正时俗谬习,王山人所怪叹者。今观摹本,如睹司隶威仪,不觉爽然意消也。

  观其运思,缠绵无间,飘渺无痕,寂焉寥焉,浩焉渺焉,尘滓尽矣,灵变、
  极矣。一峰耶,石谷耶,对之将移我情。出入风雨,卷舒苍翠,模崖范壑,曲折中机。雅有成风之技,乃致冥通之奇。可以润泽神风,陶铸性器。

  题石谷雪图
  雪图自摩诘以后,惟称营丘、华原、河阳、道宁。然古劲有余,而荒寒不逮。王山人画雪,直上追唐人。谓宋法登堂,未为入室,元代诸贤,犹在门庭边游衍耳。

  题画
  王黄鹤为顾阿瑛写玉山草堂不为崇山叠岭沈厚郁密惟作杉松篁筱浅沙迥濑禽雀飞翔别有一种风趣

  仇实父
  仇实父因过竹院,大青绿设色,风华研雅,又饶古趣。伯驹以后,无与争能者矣。王子兼综两家,遂足超仇含赵,度越流辈。

  赵大年
  徽庙题大年小幅,用右丞夏木黄鹂,水田白鹭两句。景不盈尺,笔致清远。今在维扬王氏所藏宋元册中。

  唐解元
  六如居士以超逸之笔,作南宋人画法,李唐刻画之迹,为之一变。全用渲染洗其勾砟,故焕然神明。当使南宋诸公,皆拜床下。
  王山人拟松阴论古图,斟酌于六如晞古之间,又变而为精纯,为劲峭。唐解元之法,至此而大备矣。

  范华原
  娄东王奉常,家有华原小帧。邱壑精深,笔力遒拔,思致极浑古。然别有逸宕之气,虽至精工,居然大雅。

  高尚书
  董宗伯极称高尚书大姚村图,王石谷又称夜山图得烟云变灭之状。高彦敬画,人间传者不多见。得从尺幅片纸,想其规模,漱其芳润,犹可以陶冶群贤,超乘而上。

  巨然
  巨然师北苑,贯道师巨然。贯道纵横辄生雄犷之气,盖视巨然浑古,则有敝焉。师长舍短,观王山人所图,可为学古者进一筹矣。

  自题仿江贯道本
  此图江天空阔,林莽萧森,庶几有咫尺千里之势。初师巨然,乃近贯道。贯道且不易得似,何敢辄望巨公。

  自题雪图
  刘褒北风图其画雪之滥觞耶六代以来无流传之迹。唐惟右丞有江干雪意及雪山至今尚留人间然亦似曹不兴龙头未易窥见
  又
  昔人论画雪景多俗,董云间颇宗其说。尝见画史称营邱所作雪图,峰峦林屋,皆以澹墨为之,而水天空处,全用粉填,亦一奇也。每以告画人,不愕然惊,则菀尔笑,足以知后学之凡下也。观此语于当时画手,求一知营邱用意处,已不可得。况风气代降,至于数百年之后哉!然营邱之创制,遂为独绝。以论雪景多俗,盖亦指众工之迹耳,岂足以限大方。以是知云间之说,非至论也。

  模关仝本
  白石翁藏关仝真本,神色飞动,元气淋漓,敻乎上哉。洪谷之风也。余拓以大帧,倘所谓未陟其险,先仰其高耶?

  高尚书
  高尚昼夜山图真绝,去笔墨畦径,得二米之精微,殆不易学。倪元镇尝、
  题子久画云:虽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思。以痴翁之奇逸,犹不为元镇所许,况时流哉!

  赵松雪
  竹亭销夏,师鸥波老人。其碧岚上浮,翠壁下断。飘腾谷云,遮藏湍濑。得之松声云影图也。

  曹云西
  水亭琴韵用云西老人意,绝无高岩大岭费湍溅瀑,而风梧烟筿。如揽翠微,如闻清籁。横琴坐忘,殊有傲睨万物之容。

  黄鹤山人
  秋山草堂点景赋色精工而妍雅其丹台夏山诸本笔墨小异其取境最近而思致极远

  痴翁
  余尝以痴翁为胜国诸贤之冠。后惟启南翁得其苍浑董云间攻其秀润。余子碌碌摇笔辄引痴翁大谛皆画虎刻鹄之类而痴翁墨精汩于尘滓者久矣愿借秋山图一是正之

  蒲溪柳色为周太史画
  西溪草堂,盖周太史归隐处也。群峰奔会,带以蒲溪茭芦。激波柽柳,夹岸散碧连翠。水烟忽生,渔网相错。予曾从太史击楫而弄澄明,纵观鱼鸟,有濠梁之乐。真一幅惠崇江南春图也

  为周太史画桃源
  桃源,仙灵之窟宅也。飘缈变幻而不可知。图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独契灵异,凿鸿濛,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然后溪洞桃花,通于象外,可从尺幅间一问津矣。吾友王子石谷尝语余:自昔写桃源,都无真想。惟见赵伯驹长卷,仇实父巨帧,能得此意。其辟境运毫,妙出匪夷,赋色之工,自然天造。余闻斯语,欣然若有会也。因研索两家法为桃源图。

  自题仿大痴卷
  子久浮峦暖翠则太繁,沙碛图则太简。脱繁简之迹,出畦径之外,尽神明之运,发造化之秘,极淋漓飘缈而不可知之势者,其惟京口张氏所藏秋山图,阳羡吴光禄富春卷乎?学者规摹一峰,何可不一见也。暇时得小卷,经营布置,略用秋山富春两图法。似犹拘于繁简畦径之间,未能与古人相遇于精神寂寞之表也。
  又
  子久富春山卷,全宗董元,间以高米,凡云林、叔明、仲圭,诸法略备。凡十数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雄秀苍莽,变化极矣。与今世传叠石重台,枯槎丛杂,短皴横点,规模迥异。予香山翁有摹本,略得大意。衣白邹先生有拓本,半园唐氏有油素本,庶几不失邱壑位置,然终不若一见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尘顿尽也。此卷已入秦藏不可得观,时无狗盗之雄,不禁三叹。
  又
  石谷子凡三临富春图矣。前十余年,曾为半园唐氏摹长卷,时犹为古人法度所束,未得游行自在。最后为笪江上借唐氏本再摹,遂有弹丸脱手之势。娄东王奉常闻而叹之,属石谷再摹。余皆得见之。盖其运笔时精神与古人相洽,略借粉本而洗发自己胸中灵气,故信笔所之,不滞于思,不失于法,适合自然,直可与之并传,追纵先匠,何止下真迹一等。予友阳羡三梧阁潘氏,将属石谷再临,以此卷本阳羡名迹,欲因王山人复还旧观也。从此富春副本,共有五卷。纵收藏家复有如云起楼主人吴孝廉之癖者,亦无忧劫火矣。因识此以为富春图幸。
  又
  阳羡周颖侯氏,与云起楼吴冋卿昵好。曾以千金玩具,抵吴借临,未竟还之。火后乃从吴氏更索残本足成。恒自夸诩一峰富春真迹已残,惟摹本独完。人人谓得见周氏本,可想全图之胜。虞山王子石谷过毗陵,将为江上御史摹此,欲从阳羡借周氏摹本,观其起手一段,不可、
  得。却后一载,石谷适携客岁所临卷与余同游阳羡,因得见周氏摹本。其笔墨真如小儿涂鸦,足发一大笑。急取对观起手一段,与残本无异。始知周氏诞妄,真自欺欺人者耳。且大书卷尾,自谓痴翁后身,又自称笔墨有不及痴翁处,有痴翁不及处。真醯鸡斥晏,蠡海井天之见,可怪可哀也。
  又
  吴冋卿生平所爱玩者有二卷,一为智永千文真迹,一为富春图,将以为殉。弥留,为文祭二卷。先一日焚千文真迹,自临以视其烬。诘朝焚富春图,祭酒,面付火,火炽辄还卧内。其从子吴静安,疾趋焚所,起红炉而出之,焚其起手一段。余因冋卿从子问其起手处,写城楼睥睨一角,却作平沙。秃锋为之,极苍莽之致。平沙盖写富春江口出钱唐景也。自平沙五尺余以后,方起峰峦坡石。今所焚者,平沙五尺余耳。他日当与石谷渡钱唐,抵富春江,上严陵滩,一观痴翁真本,更属石谷补平沙一段,使墨苑传称为胜事也

  题画秋海棠
  画秋海棠,不难于绰约妖冶可怜之态,而难于矫拔有挺立意。惟能挺立,而绰约妖冶以为容,斯可以况美人之贞而极丽者。于是制图,窃比宋玉之赋东家子,司马相如之赋美人也。

  题半园唐先生画松梅扇
  凤管曾吹嶰谷风,红绡全改旧丰容。最怜残雪离披处,斜挂枯枝折叶松。
  前在虎林,得观马远所图江梅松枝小帧,乃宋杨太后题诗以赐戚里。诗为五言,极清婉有致。其画松叶,合绿为之,叶疏长,半折离披,有雪后凝寒意。
  题雪中月季
  冰鳞玉柯,危幹凝碧,真岁寒之丽宾,绝尘之畸客。吾将从之与元化游。盖亦挺其高标,无惭皎洁矣。
  曲终人不见,化作彩云飞,非笔墨之所可求也。

  赵大年
  赵大年柳鸦芦雁,宋徽宗庙亦有此本,在孙给谏家,香山曾拟之。

  题画
  山从笔转,水向墨流。得其一脔,直欲垂涎十日。

  妙在平澹,而奇不能过也。妙在浅近,而远不能过也。妙在一水一石,而千崖万壑不能过也。妙在一笔,而众家服习不能过也。

  魏云如鼠,越云如龙,荆云如犬,秦云如美人,宋云如车,鲁云如马。画云者虽不必似之,然当师其意。

  子久
  天池、浮峦、春山聚秀诸图,其皴点多而墨不费,设色重而笔不没,点缀曲折而神不碎,片纸尺幅而气不局,游移变化,随管出没而力不伤。董文敏所谓烟云供养,以至于寿而仙者,吾以为黄一峰外,无他人也。

  三日不操管,则鄙吝复萌,正庾开府所谓昏昏索索时矣。

  逸品其意难言之矣,殆如卢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冷风也。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公孙大娘之剑器。人见其梨花龙翔,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

  郭恕先
  郭恕先远山数峰,胜小李将军寸马豆人千万。吴道子半日之力,胜思训百日之功。皆以逸气胜故也。

  画以简贵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
  退矣。

  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如於越之六千君子,田横之五百人,东汉之顾厨俊及,岂厌其多?如披裘公人不知其姓名,夷叔独行西山,维摩诘卧毗耶,惟设一榻,岂厌其少?双凫乘雁之集河滨,不可以笔墨繁简论也。然其命意大谛,如应曜隐淮上,与四皓同征而不出;挚峻在汧山,司马迁以书招之不从;魏邵入牛牢,立志不与光武交。正所谓没踪迹处潜身,于此想其高逸,庶几得之。

  关仝
  关仝气岸,高视人表。如绮里、东园,衣冠甚伟,危坐宾筵,下视五陵年少,裘马轻肥,不觉气索。

  王右丞
  泰岱秦松,王右丞曾有此图。右丞曰:“秦换而松不换。”盖自矜其画耳。迄今而不换之松安在,右丞之画亦安在耶?

  赵大年
  赵大年江山积素图,秀洁妍雅,得王维家法。王晋卿、郑僖辈,皆不能及。此本为王于一先人文裕公所藏,传之太仆,以至于一。可谓一代鸿宝。

  锡山舟次,一望山水林屋,舟舆桥梁,豆草黍稷,争相位置。八月既望,水之宜落时也,而迷迷离离,犹如此耶。

  某公诗吴生画,如五十妇人,修察其容,自以为姣好,当门而入视之,已憔悴甚矣。

  论画
  宋法刻画,而元变化。然变化本由于刻画,妙在相参而无碍。习之者视为歧而二之,此世人迷境。如程、李用兵,宽严易路。然李将军何难于刁斗,程不识不妨于野战。顾神明变化何如耳。

  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笔中之笔,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

  方圆画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此《论衡》之说。独山水不然。画方不可离圆,视左不可离右,此造化之妙。文人笔端,不妨左无不宜,右无不有。

  《易林》云:“幽思约带。”古诗云:“衣带日以缓。”《易林》云:“解我胸舂。”古诗云:“忧心如捣。”用句用字,俱相当而成妙用。笔变化,亦宜师之。不可不思之。

  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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